【时光隧道▪曾国藩】逆流者
来源:乐鱼网页版登录入口论坛         作者:一楠         时间:2025-11-10         点击量136

一、

清道光十八年,即1838年,冬夜。

窗外,冬雨淅淅沥沥,敲打着屋檐下的青瓦,如细碎的叹息。书房内,一盏油灯摇曳,灯芯噼啪作响,映照出一个青年男子伏案苦读的身影。他身着粗布棉袍,眉宇间透着疲惫,却仍紧锁双目,一遍遍低声诵读:“庆历四年春,滕子京谪守巴陵郡……”

他,便是曾国藩,字伯涵,号涤生。这一年,他二十七岁,第三次赴京会试,终得中进士,即将入翰林院,踏上仕途。然而此刻,他并未沉浸在喜悦之中,而是反复背诵着《岳阳楼记》。

“为何……还背不下来?”他猛地合上书卷,掌心沁出冷汗。烛光下,他的脸庞瘦削,眼窝深陷,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。

忽然,房梁之上“咔”地一声轻响。

曾国藩一惊,抬头望去。只见一道黑影从梁上跃下,落地无声,手中竟握着他方才翻阅的《古文观止》。那人一身夜行黑衣,蒙着面,却并未拔刀相向,反而将书卷轻轻放在案上,冷笑道:“曾秀才,你这般资质,也配入翰林?我在梁上听了三个时辰,你反反复复,竟连一篇《岳阳楼记》都背不全。若非看你是个读书人,我早下手了。”

曾国藩震惊不已,却强自镇定:“你……是贼!”

“不,我乃梁上君子。”黑衣人自嘲一笑,“本君欲等你阖家入睡,取些银钱度日。谁知你竟通宵苦读,扰我良机。更可笑者,你资质平平,却如此执着,岂非自讨苦吃?”

说罢,黑衣人竟朗声背诵起《岳阳楼记》来,一字不差,声调铿锵,竟比曾国藩的诵读更有气势。背毕,拂袖道:“我虽为盗,却也知‘先天下之忧而忧’,你呢?只知死记硬背,可懂其中深意?”

曾国藩面红耳赤,良久,缓缓起身,深施一礼:“先生所言极是。我资质愚钝,然志不在此。若天不弃我,我愿以勤补拙,以恒克怠。即便为官一日,也要问心无愧。”

黑衣人闻言一怔,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,忽然大笑:“好一个‘问心无愧’!好一个曾国藩!今日我虽空手而归,却也算不虚此行。”说罢,转身欲走。

“先生留步!”曾国藩急道,“你既有此才,为何不赴科考,为国效力?”

黑衣人顿足,背影微颤:“我?出身寒微,父为盗,母早亡,乡里唾弃,科场又岂容我?做梁上君子,是我唯一能活的路。”

话音落下,他纵身一跃,消失在雨夜之中。

曾国藩立于窗前,望着那黑影没入茫茫夜色,心中五味杂陈。雨声渐大,他缓缓坐下,重新翻开书卷,提笔写下四字:“笨鸟先飞”。

他低声自语:“你有天赋,却无出路;我有志向,却无天资。但人之一生,不在起点,而在方向。你若不弃,或可与我同行。若你终陷泥淖,那便是这世道之病,非你我之过。”

这时,冥冥之中似有一个声音从远方中传来:“莫道书生空议论,一腔热血亦忧时。你‘笨鸟先飞’,我‘逆流而上’,世道之病,自有世道之治。”

曾国藩闻听,心中一凛,看来此人并非池中之物。

灯影摇曳,雨声如诉。那一夜,曾国藩未眠。随写下了《修身日课》的第一条:“每日读史十页,抄录精要,不得懈怠。”

二、

清咸丰三年,既1853年春。

夜幕笼罩下的桂平城,火光冲天。太平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,城内喊杀声震天。一名身着太平军蓝布衣的汉子正伏在城楼暗处,凝视着远处官军的溃逃方向。他蒙着半截面巾,眼中闪烁的却是与战场厮杀截然不同的冷静光芒。

光阴如白驹过隙。十多年后,李观澜辗转漂泊,最终投奔了洪秀全的太平军。当年的梁上君子,今日的军中之鹰,他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敏锐的洞察力,迅速在崭露头角,被东王九千岁杨秀清赏识,提拔为“文牍司事”,专司军机文书。此刻,他手中紧握的并非兵刃,而是一卷连夜拟定的攻城方略。

“将军,此计若成,桂平可固若金汤。”他低声向身旁的将领说道,声音刻意压低,仍难掩其锋芒。那将领却皱眉道:“洪天王有令,攻城必先焚庙宇,以彰天威。你这‘围三缺一’之策,恐有违圣意。”

他目光一凛,悄然展开地图:“焚庙易,得民心难。若留生路,溃军可散,百姓可安。天王要的是天下,非废墟。”言辞间,竟与当年讽谏曾国藩时的锐气如出一辙。

然而,军令如山。当夜,桂平城内火光冲天,哀嚎遍野。他立于城头,望着被烈焰吞噬的孔庙,攥紧了拳头。

他再也看不下去了,猛然转身:“传令!打开西门,放百姓逃生。”

麾下亲兵愕然:“司事,这……杨帅那边如何交代?”

“天理大于军法。”他抽出腰刀,横于身前,“违令者,斩!”

西门开启,百姓如潮水涌出。他率百余人守在城门,刀尖滴血,却拦住了欲追杀的太平军。次日,杨秀清闻讯震怒,将他押至校场问罪。

“你既读过圣贤书,可知‘顺天应人’四字?”杨秀清厉声质问。

他昂首而答:“天王欲顺天,先要应人。民心若失,天威何存?”台下众将窃窃私语,竟有半数点头。

杨秀清沉吟良久,忽掷下一令:“若你能三日之内劝降城外清军残部,便饶你不死。”

他接过令箭,嘴角泛起一丝苦笑——这分明是必死之局。

三日后,他孤身策马至清军营前,高声喊道:“尔等可知,太平军不焚书院,不毁医馆?洪天王要建的是‘无处不均匀,无人不饱暖’之新天新地!”

营门缓缓开启,一员将领走出。李观澜一看,竟赫然是曾国藩麾下旧部,于是心中一喜,摘下蒙面,拱手道:“在下李观澜,与曾涤生有私交,他以‘笨鸟先飞’自勉,我却以‘逆流而上’为志。今日之势,清廷腐朽,民不聊生,何不顺势而为?”

那将领曾随曾国藩连吃两大败仗,心中锐气全无,于是思虑良久,终是长叹,掷下兵器:“若非家中有八十老母,我早随你而去。”此言一出,营中半数兵卒竟纷纷卸甲。消息传回太平军大营,杨秀清惊疑不定,却不得不再次启用他,封为“招抚使”。

自此,李观澜游走于刀锋之上,一面为太平军劝降清军,一面暗中保护无辜百姓。他深知,这洪流中的“理想”早已被权力与杀戮侵蚀,自己不过是浊世中竭力泅渡的一叶扁舟。

咸丰六年(1856年),天京事变爆发。韦昌辉血洗东王府,杨秀清惨死。李观澜在混乱中救出一名被追杀的幼童,那孩子蜷缩在他怀中,颤抖着问道:“先生,天国……还会来吗?”

他望着天京城头的冲天火光,沉默良久,最终将孩子托付给一名信得过的老兵,低声叮嘱:“带他往北,越远越好。”转身之际,他撕下象征太平军身份的蓝布条,悄然没入夜色。

三、

清咸丰十一年,既1861年秋。

天京城外,湘军铁桶般围困已逾半年。曾国藩端坐于营帐之中,案头堆满军报,烛火映着他深陷的眼窝。李观澜,这个名字如一根刺扎在他心中——既是棋逢对手的忌惮,亦是乱世中另一面镜子的隐痛。

“报!”斥候疾步闯入,“城东发现一支义军,自称‘暗夜行’,劫了我三批粮车,为首者蒙面持刀,身法……似曾相识。”

曾国藩瞳孔骤缩,指尖在“似曾相识”四字上重重一顿。记忆如潮涌来:书房那夜飞檐走壁的黑影,桂平城头逆令开门的孤勇身影……他猛然起身,掀帐而出,望向天京城头那片被战火熏黑的夜空。

与此同时,李观澜正伏在城东密林之中,凝视着湘军粮道。五年漂泊,他辗转联络各地饥民与散兵,组成“暗夜行”,专劫官军粮草赈济灾民。他蒙着与当年相同的半截面巾,刀柄已磨得发亮,眼底的锋芒却愈发冷冽。

“司事,湘军今夜增岗,怕是劫不得了。”麾下汉子低声提醒。

李观澜却轻笑一声:“曾国藩用兵如棋,最重粮道。增岗之处,必有破绽。”他忽然掷出一枚石子,正击在远处岗哨的灯笼上,火光骤灭的刹那,暗夜行如鬼魅般扑向粮车。

然湘军早有防备。埋伏在此的正是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,他率亲兵杀出,火光中,李观澜与曾国荃刀锋相接。数回合后,李观澜忽觉对方招式熟悉——正是曾国藩惯用的“拙刀法”。他心下一凛,故意卖个破绽,刀尖擦过曾国荃肩甲,低声吐出二字:“笨鸟。”

曾国荃愕然,曾国藩却已闻声赶来。火光映出李观澜蒙面身影,他目光如炬,直刺曾国藩:“涤生公,当年你曾教我‘结硬寨,打呆仗’,今日却为守一城,屠万民。这‘笨鸟’之道,可问心无愧?”

曾国藩面色沉如水,却未动怒:“贼子,你窃我书卷,投逆数年,今又扰我粮道。忠逆之辨,岂容狡辩?”

李观澜大笑:“忠?清廷苛政逼民为盗,洪杨暴戾屠戮无辜,你曾国藩纵有铁血,亦不过为腐朽江山续命!我李观澜逆流而上,只为百姓争一线生机!”言罢,他忽掷出烟雾弹,暗夜行趁乱撤退。

曾国藩未下令追击,只凝望其消失方向,喃喃道:“逆流……逆流者,终溺洪流。”

次日,湘军大营贴出告示:“凡暗夜行者,若弃械归降,可免死罪。”

李观澜撕下告示,冷笑:“曾涤生,你既知民心所向,何不解围让民?”当夜,他率部潜入湘军水营,欲焚粮船。然曾国藩竟早有埋伏,火油遍布船舱,反将暗夜行困于火海。

千钧一发之际,李观澜瞥见岸边一员将领——竟是当年桂平城降于他的清军旧部。那人暗中掷来绳索,助其突围。火光照亮李观澜面巾,曾国藩在远处望见,终未下令放箭。

“放他走。”曾国藩低叹,“此贼,非贼。”众将不解,他转身入帐,写下密信:“观澜逆迹,实悯苍生。若剿之,恐失民望。望朝廷宽赦,以安民心。”

天京最终陷落那日,李观澜立于城郊山顶,望着冲天火光与哀嚎百姓。他撕下面巾,将刀深埋土中,转身走向北方。

数月后,曾国藩在直隶剿捻途中,忽接密报:一蒙面义士劫富济贫,自称“夜行者”,所行之地,皆湘军未及之腐吏。

四、

清同治四年,既1865年冬。直隶平原的寒风裹挟着黄沙,曾国藩策马立于高坡,远眺捻军如流沙般在黄淮之间游走。

自受命剿捻以来,他沿用“围堵河防”之策,然捻军骑兵飘忽如鬼魅,每每突破防线,徒留残破的民圩与焦黑的村庄。营帐内,他反复翻阅斥候密报,眉间褶皱如刀刻:“……近日豫北数县,有蒙面义士劫富户粮仓,赈济饥民,自号‘夜行者’,所经之处,捻军辄得补给……”

“这李观澜,倒是将‘逆流’二字刻进骨髓了。”曾国藩喃喃自语,指尖摩挲着当年李观澜留下的半截刀鞘——天京之战后,那柄刀被埋于土中,唯余空鞘被他悄然拾回。

帐外忽有亲兵来报:“禀大人,漕运粮队于卫河遭袭,粮车尽焚,押运官称见为首者蒙黑巾,刀法……似拙刀之变式。”

曾国藩瞳孔骤缩,忆起三年前城东密林的那场交锋。李观澜的刀锋裹挟着饥民的哀嚎,而此刻,那刀锋竟指向了自己苦心经营的粮道。他猛然掷笔,墨迹溅满地图,却未如往常般震怒,反陷入长思。

数日后,曾国藩遣心腹幕僚携密信潜入豫北。信中未提剿杀,反写道:“夜行者若止劫贪吏,可免追责,若助捻逆,则同罪。”

然李观澜对此嗤之以鼻,撕信焚于篝火前:“涤生公仍困于忠君之茧,岂知民有倒悬之苦?捻军纵有暴戾,亦清廷苛政所逼!”

当夜,他率部潜入漕运枢纽,截获一批赈灾粮,当众宣告:“此粮本应济民,反充军资!今分与饥者,愿受清律之罪!”

消息传至湘军大营,众将请命围剿。曾国藩却按兵不动,反命人绘“夜行者”赈粮图,张贴于营中。图中蒙面人散粮于流民,孩童捧米而泣。他凝视良久,对曾国荃叹道:“此贼非贼,乃镜也。照我铁血之策,未能泽及苍生。”遂暗中调拨部分军粮,佯称“漕运损耗”,实则放任其流入李观澜之手。

然剿捻局势日颓。捻军借夜行者补给,屡次突破河防。朝廷斥责频至,曾国藩终被逼至绝境。某夜,他忽接密报:李观澜旧部现身捻军大营,似在策动联合抗清。

他心绪翻涌,提笔疾书:“观澜兄,逆流者终溺洪流,何不归正途,共谋安民之策?”信未封,又撕碎掷入火盆,自嘲道:“他若肯归,便非李观澜了。”

转机生于次年春。捻军于雉河集遭围,粮草将尽。李观澜为解其困,孤身潜入湘军粮仓,欲盗新运米粮。然曾国藩早设陷阱,火光骤亮,千军待发。李观澜刀锋抵喉,却闻曾国藩于暗处低语:“若自缚归降,可保无虞。”

李观澜仰天大笑:“涤生公,你困我于牢笼,可知牢笼之外,万千饥民正掘你河防之基!”言罢,掷出烟雾弹遁去,粮仓火光冲天。

曾国藩自暗处踱出,火光映亮他沟壑纵横的面庞。他凝视李观澜背影,声音低沉如沉钟:“观澜,你我同出湘地,曾共读圣贤之书,为何今日刀戈相向?”

李观澜回身,蒙面黑巾下双目灼灼:“涤生公,圣贤书教我‘民为贵,社稷次之’,而你今筑河防如枷锁,驱百姓为炮灰,这岂是圣贤之意?”

曾国藩喉头微动,却仍道:“剿捻乃朝廷之命,河防为保境安民,你劫粮助逆,岂非陷更多生灵于战火?”

“朝廷之命?”李观澜冷笑一声,刀尖挑动粮袋,米粒簌簌而落,“朝廷苛政如猛虎,官吏贪腐如蛀虫,百姓易子而食,你筑河防拦得住捻军,拦得住民心溃散吗?我劫粮非为捻逆,乃为救将死之民!”

曾国藩瞳孔微震,忽提声厉喝:“民乱之源在捻逆!若除捻匪,方能安民施政!”

李观澜逼近一步,刀锋几乎抵住曾国藩衣襟:“涤生公睁眼看看!你围堵河防,百姓无田可耕;你调粮充军,饥民啃草根树皮!捻军之所以聚,正因民无所依!你剿捻如扬汤止沸,我赈粮才是釜底抽薪!”

曾国藩握拳欲言,却觉喉间哽塞。他想起营中张贴的“赈粮图”,想起奏折中“民生凋敝”四字,终长叹一声:“观澜,你我皆欲安民,奈何道不同……你今日盗粮,便是与朝廷为敌,与天下法度为敌!”

李观澜仰首大笑,笑声中竟带悲怆:“法度?朝廷之法,是百姓卖儿鬻女之法!涤生公,你奉此法为圭臬,而我……宁为逆流之舟,碎这腐舟!”言罢,他猛地转身,烟雾弹轰然爆开,火光中身影如鬼魅消逝。

此役后,曾国藩上奏朝廷,称“夜行者劫粮,实因民生凋敝,恳请缓征赋税,兴修水利”。奏折递出之际,他密令亲信携银两赴豫北,助李观澜赈灾。李观澜得银,愕然发现银锭刻有“涤生”暗记,终未拒收,反于赈粮处立碑:“此银非贪吏之脂,乃逆流者共悯苍生之证。”

剿捻终以曾国藩无功而返告终,朝廷改命李鸿章接替。离营前夜,曾国藩独坐帐中,将李观澜的半截刀鞘投入火盆。火光映出他苍老的面容:“逆流者溺于洪流,而洪流亦因逆流改道……”(本文于2025年11月3日发布于乐鱼网页版登录入口论坛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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