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同治十一年初春。夜雪纷飞,如絮如羽,悄然覆盖了金陵城头的残垣断壁。两江总督衙署内,烛火摇曳,药香弥漫。曾国藩卧于榻上,面色灰败,右臂僵直,言语已艰。窗外寒风穿廊,似有千军万马踏雪而行,又似旧日湘江战鼓,隐隐回荡在耳畔。
幕僚周荇立于帐外,手中捧着一封加急军报,指节发白。他迟疑良久,终是掀帘而入。
“大人……陕甘总督左宗棠,有折奏呈。”
曾国藩微微睁眼,目光浑浊却仍带锐气。他费力地抬了抬手,周荇忙将奏折递上。曾国藩用左手缓缓展开,字迹刚劲如刀劈斧削——正是左宗棠的手笔。
曾国藩闭目良久,忽而轻笑一声,声音沙哑:“他……还是这般,直来直去,不留余地。”
周荇低声道:“左帅素来如此。只是……他与大人已有数年不通音问,如今竟肯来信,实属罕见。”
曾国藩缓缓道:“他不来信,是因傲。来信,是因难。左季高啊……宁可向天借胆,也不愿向人低头。今日低头,必是山穷水尽。”
他顿了顿,忽然问道:“今年……是第几年了?”
“回大人,自江宁克复,已七年矣。”
七年。七年未见,七年未语。那年紫金山下,湘军入城,烈火焚天,十室九空。曾国藩随向朝廷奏报说,所有悍贼被一网打尽,并指出,城破后伪幼主洪天贵福于宫中举火自焚。可左宗棠得到了另一个可靠信息,于是一纸密折,告发幼天王未死,直指曾国藩欺君。自此,两人割席断交,朝堂之上,形同陌路。
可此事过后,曾国藩知道,那不是背叛——那是左宗棠的“忠”,是他对江山社稷的“责”。
“拟折。”曾国藩忽然对幕僚周荇道,“即刻飞报户部,调拨江南、江西、浙江三省协饷,优先解送西征军。再命粮道,即日筹措二十万石米粮,由运河北运。”
周荇一怔:“大人,这……是否需与朝廷商议?且江南刚经战乱,民力未复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曾国藩打断,“左宗棠若败于西北,非一人之辱,乃国之殇。我曾某人,可负私怨,不可负江山。”
他撑起身子,竟欲下床。周荇急忙扶住,只见他从枕下取出一枚旧印,铜质斑驳,刻着“涤生”二字。他摩挲良久,低语道:“当年他骂我‘不忠不孝不仁不义’,我恨过。可如今想来,那才是真朋友的话。他骂我,是怕我沉沦;他告我,是怕我误国。”
雪落更深,院中梅树忽而折断一枝,发出“咔”的一声脆响。
曾国藩抬头望向窗外,喃喃道:“季高……你我一生,如冰与火,相克相生。你锋芒毕露,我隐忍藏锋。可终究,我们都在为这大清,燃尽自己。”
他提笔欲写,手却颤抖不止。墨滴坠落,晕开如血。
忽然,门外急促脚步声传来,一名亲兵跪地禀报:“大人!西安急报——左大帅遣使快马送来一物,言称‘务必要交曾中堂亲启’!”
曾国藩一震,接过木匣。匣未上锁,却以红绸封口,绸上题八字:“同心若金,攻错若石。”
他缓缓打开。
匣中无金无银,只有一方旧砚,砚台边缘刻着一行小字:“湘江夜雨,共誓匡扶。”曾国藩凝视良久,眼中竟泛起微光。
道光二十九年,江宁驿馆。夜深,湘江之上雾气氤氲,细雨如丝,悄然洒落于驿馆庭院,敲打青瓦,滴答成韵。江风穿廊,烛火摇曳,曾国藩与左宗棠对坐于书案前,一盏清茶,一砚浓墨,两颗心在风雨交加之夜,悄然共鸣。
窗外,是沉沉的夜与无尽的江流;窗内,是两位即将肩负时代重担的士大夫。他们尚未知未来将如何波澜壮阔,亦未料日后将如何分道扬镳。此刻,唯有理想如炬,照彻寒夜。
曾国藩执笔,凝神良久,缓缓在砚背题下八字:“湘江夜雨,共誓匡扶。”
左宗棠提壶续茶,目光如炬,轻声道:“涤生,天下将倾,非一人之力可挽。然我辈读书人,岂能袖手?”
曾国藩点头,墨迹未干,如心火未熄:“吾与季高虽性情各异,然志在经世,心系苍生。今日共誓,不为权位,不为荣名,只为天下苍生计,为社稷存续计。”
那一夜,他们谈的是漕运积弊、盐政腐败、边防空虚、民不聊生。他们忧的是道统将坠、士风日下、国势日衰。他们所图的,非一己之私,而是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”的儒者担当。
“匡扶”二字,重逾千钧。不是匡扶某姓之天下,而是匡扶道义、纲常、民生与国本。他们深知,清廷已如老屋将倾,梁柱朽坏,非大匠不能扶。而他们,愿为执斧斤者,哪怕粉身碎骨,亦要撑起一片青天。这八字誓词,刻于砚背,亦刻于心间。
那时,他们便已共谋实务。曾国藩时任礼部侍郎,左宗棠为湖南巡抚幕宾,二人虽未同朝,却因国事频通书信。咸丰二年,太平军围攻长沙,左宗棠昼夜筹划,亲制守城方略,曾国藩即上奏朝廷,力荐其才,称“此人气节如山,才识过人,实堪大用”。后左宗棠入骆秉章幕,整顿吏治,清查库银,曾国藩又密奏支持,言其“澄清之志,足以肃贪腐之风”。咸丰四年,曾国藩组建湘军水师,战船建造屡屡受挫,左宗棠在湖南督造战舰,亲赴船厂监工,三月成舰五十艘,尽数支援江面作战,曾国藩叹曰:“此皆季高之功,湘军之命脉也。”二人虽未同席而坐,却如双峰并峙,共撑危局。
曾国藩于回忆中回过神来,感叹道:“原来……他一直记得。”
于是他命人取来笔墨,以左手艰难写下四字回赠:“西征珍重。”
亲兵领命而去。周荇望着空荡的院落,轻声问:“大人,您说……左帅收到这四字,会如何?”
曾国藩不答,只望着雪中渐远的背影,低语道:“他会懂的。我们这一生,争的不是权位,不是名声,是这江山能否再撑五十年。”
话音未落,他忽然剧烈咳嗽,一口鲜血喷出,染红了雪白的被褥。
“大人!”众人惊呼。
曾国藩却笑了,抬手拭去血迹,望向北方:“季高在西北,我不能倒……至少,不能在他看见之前倒下。”
西北边陲,左宗棠接到来自南京的回信与旧砚,心中感慨万千。那方砚台虽已斑驳,却承载着他们共同的理想与誓言。左宗棠轻轻抚摸着砚台边缘的小字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雨同舟的夜晚。彼时,他们意气风发,共誓匡扶社稷,不曾想后来竟会因误会而分道扬镳。如今,在国家危难之际,两人再次心意相通,彼此支持。
左宗棠将砚台小心翼翼地收好,目光坚定地望向西北方向。他深知,此战不仅关乎个人荣辱,更关乎国家命运。曾国藩在江南的全力支持,让他如虎添翼,也更加坚定了西征的决心。他对着金陵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,仿佛穿越千山万水,与老友再次并肩而立。
他回到案前,提笔疾书:“涤生兄,西北之事,吾定当不负所托。我辈虽分处两地,然心念如一,誓保江山社稷。”他将信件封好,交给信使,同时下令全军素服三日,以此表达对曾国藩的敬意与感激,同时也激励将士们为国家和民族而战。不惜一切代价,守护这片土地。
全军上下士气高昂,在左宗棠的带领下,踏上了征途。他们穿越戈壁,翻越高山,一路向西。每到一处,左宗棠都严格军纪,安抚百姓,深得民心。他知道,只有赢得百姓的支持,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。
在西北的战事中,左宗棠凭借卓越的军事才能和顽强的斗志,逐步扭转了战局。为西北地区的稳定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而此时的曾国藩,在南京的病情虽然日益严重,但他始终关注着西北的战事。每当收到左宗棠的战报,他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与此同时,京中紫禁城内,一道密旨悄然下达军机处:“查曾国藩近年与左宗棠暗通书信,往来密切,着即密察,勿使结党。”
风雪未歇,山河动荡。密察行动正在悄然展开,军机处派出的密探化装成商旅、驿卒,潜入南京与西安之间的官道,截查往来信使。曾国藩府邸外,数名生面孔日夜徘徊,记录进出人员。周荇察觉异样,立即加强府中防备,凡涉及左宗棠的文书,皆以暗语书写,或由亲信随身携带,避开关卡。
一次,一名密探试图贿赂曾府书吏,索取曾左通信底稿,被周荇当场识破,以“盗取军机”之罪押入大牢。消息传入京城,军机大臣震怒,却不敢声张,唯恐激化矛盾。慈禧太后密召恭亲王议策,叹道:“曾左虽分,心实联。若逼之太甚,恐生肘腋之患。”
调查持续月余,密探仅得几封公开奏报,未获任何“结党”实证。反观西北战报频传捷音,左宗棠收复失地,声望日隆。朝中舆论渐转,有大臣上奏:“左帅得江南协饷,军心大振,此乃国家之幸,非结党之证。”军机处无奈,只得奏请太后暂罢调查。
曾国藩得知这个消息后,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同治十二年秋天。西北的战事终于告一段落,左宗棠大获全胜,他立即派人将捷报送往南京。然而,曾国藩却已经无法亲眼看到这份捷报了。他在病榻上度过了最后的时光,脑海中不断浮现着与左宗棠共度的那些岁月。
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他们,在湘江之畔,立下“匡扶”的誓言。那时的他们,意气风发,满怀理想。他又看到了两人因意见不合而争吵的场景,尽管彼此心中有怨,但始终没有忘记那份共同的使命。
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仍然牵挂着大清的江山社稷。他对周荇说:“告诉季高,一定要完成我们的使命,让国家安定,百姓幸福。”然后缓缓闭上眼睛,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。他知道,自己和左宗棠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,为这片江山争取了宝贵的时间。他相信,无论未来如何,只要还有像他们一样的人存在,这片江山就一定会屹立不倒。
左宗棠在西北得知曾国藩去世的消息后,悲痛欲绝。他下令全军为曾国藩哀悼三日,以表敬重与哀思。同时,他亲自撰写祭文,文中既回顾了与曾国藩并肩为国的过往,也表达了对这位同僚、挚友离世的深切悲痛。左宗棠在祭文中明确表示,深知曾国藩的离去是“大清的巨大损失”,但自己将“继承遗志,继续为国家的未来而奋斗”,展现出晚清重臣在危局中坚守担当的精神风貌。这一举动不仅稳定了西北军心,更传递出朝中重臣团结御侮、共谋国是的积极信号。
在接下来的岁月里,左宗棠带领着西征军一路奋勇前行,最终取得了西征的全面胜利。他将胜利的捷报传回京城,为大清赢得了一片安宁。
在历史的长河中,曾国藩和左宗棠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朋友,什么是真正的忠诚。他们的友谊和忠诚,以及所做的贡献,将成为后人传颂的佳话。
这场跨越时空的相望与默契,成为大清末年最动人的篇章。(本文于2025年11月23日发布于乐鱼网页版登录入口论坛)
上一条:
下一条:雨,是坡仙借喻释然心绪的道具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