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坪广场上那六株桂花树,是十年前从深山里迁来的。它们初到之时,正逢盛夏酷暑,连本该舒展的绿叶,都热成了细细的小卷,没了精气神。若不是园林工人及时给它们挂上吊针,一点点 “输注” 元气,这些远道而来的生灵,恐怕熬不过那个夏天。
说实话,广场的土质不如大山里的肥沃,一锄头下去,就可能撞上石子。谁也说不准,这夏天植的树能不能活下来。可它们偏就不服输:根系使劲往下钻,碰到石头就拐个弯,在狭缝中寻找生机;枝叶昂着头往上长,日晒雨淋不低头。不到两年光景,浓密的绿荫缓缓铺展成了天然的凉棚;每逢花期,广场的每一个角落都可闻到它的甜香,成了街坊们最妥帖、最长久的陪伴。
去年八月,桂花树的枝头上迟迟不见花苞,这下可急坏了附近的居民。张奶奶每天清晨来广场晨练,总是先到树下观望,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树干上粗糙的纹路,嘴里反复念叨:“是不是生病了啊?” 平日里在树下下棋的老人们,也没了往日的兴致,把棋往桌上一扔,围着桂花树来回打转,有的还凑在一块儿,压着嗓门揣测:“该不是不好的兆头吧?” 后来才听园林师傅说,是持续高温的天气惹得这些家伙不高兴,竟以 “不开花” 表达抗议。直到十月初,一场透雨落下,枝头才慢慢冒出星星点点的花苞,居民们悬了许久的心,才算落了地。
若把桂花树的四季铺展开来,发现它每季都有独特的韵致,过路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多看两眼。
早春,桂花树最先苏醒的不是花,而是芽。深褐色的枝条上,小小的芽苞悄悄探出头,芽尖缀着一抹娇嫩的红,像被春风吻过的胭脂,在微凉的风里轻轻颤动。过些日子,芽苞慢慢舒展成透亮的嫩绿,给沉寂了一冬的枝干裹上一层清新的绿纱,连空气里都浸着新生的温柔。
入夏,桂花树的叶片已长得浓酽油亮,边缘轻轻卷着边儿,摸上去厚实得很。烈日当空时,六株桂花树并排站着,撑起一柄柄硕大的绿伞。树影投在广场的青石板上,碎成一片斑驳,随风轻晃,竟把满径的清凉都筛了下来,落在肩头凉丝丝的。午后,常有老人搬来小马扎,揣着收音机坐在树荫下,听着音乐打盹,或是凑在一块儿拉家常;孩子们在树影里嬉戏追逐,清脆的笑声从叶缝里钻出来,沾着叶尖的露水,格外透亮。
仲秋,是桂花树最动人的时节。米粒大的花苞从叶腋间钻出来,挤挤挨挨满枝满桠,像谁往浓绿里撒了把碎金,晃得人眼晕。细碎的花瓣裹着甜香,风一吹就漫开来,飘得满广场都是,连衣角都沾着几分甜。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,把这份香甜稳稳揣进心里。
隆冬时节,桂花树静立霜雪间。花儿早已谢去,叶片倒依旧葱茏。寒风裹着雪粒,在空旷的广场上呼啸穿行,雪花便簌簌扑落,层层叠在枝桠间,把细弱的枝条压得微微低垂。可桂花树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劲儿,把天地间的清寒,一寸寸揉进年轮里,默默积蓄着力量,等到来年春日再发新芽,酝酿下一轮的芬芳。
桂花树的美好,从不止于形与味,还以各种温柔的姿态,揉进人间烟火,藏在人们的生活点滴里。
秋日的清晨,爱茶之人总少不了一壶桂花绿茶。沸水缓缓注进玻璃杯,嫩绿的芽叶慢慢舒展,金黄的桂花在水中沉浮,一缕清香瞬间漫过鼻尖。若是有客人来访,即便是没有美酒相待,斟上一盏这样的清茶,便足以留住客人,开启一段惬意的闲谈。
桂花酒,则是时光酿就的佳酿。新鲜的桂花筛去杂质,再和圆润的糯米、醇厚的酒曲一块儿封进陶坛,在阴凉的储物间里静静待上三年。待启坛那日,浓郁的酒香裹着桂花的甜香,从坛口溢出,让人未饮先醉。逢年过节,家人围坐桌前,斟上一小杯,入口醇厚,余味悠长。这喝下的哪里是酒,分明是秋日的芬芳,是岁月沉下来的温情。
桂花虽小如米粒,却能点亮整桌菜肴。凉拌黄瓜、木耳里撒上点儿干桂花,那股清香瞬间就解了油腻;炖排骨、红烧肉时丢进几粒桂花,既能压一压荤腥,又让肉味更显鲜嫩;就连一碗普通的白粥,淋上一勺琥珀色的桂花糖浆,立马就变得香甜可口,让寻常的饭菜多了几分惊喜。
回溯过往,旧时书生赶考,路途遥远且艰辛,总爱在行囊里带一些晒干的桂花。旅途劳顿口渴时,取出一朵含在口中,淡淡的甜香既能润润干渴的喉咙,还可盖过长途跋涉留下的汗味,让赴考的路多了一丝慰藉,少了几分寂寥。
手艺人则把桂花的香气发挥到了极致。他们把新鲜桂花和沉香、檀香、龙脑一层层铺在瓷罐里,隔着火炭慢慢熏,精心制成 “木犀降真香”。点燃一枚香丸,一缕青烟袅袅地升起来,直飘到檐牙上,读书人的思绪也跟着飘远,在墨香与花香交织的气息里,沉醉于典籍中的千年岁月;而在深闺之中,女子们用桂花油细细梳着长发,把秋日的气息藏进青丝里,行走时一步三摇,香气轻轻飘散,都是光阴留下的细碎美好。
桂花树还是上好的木料,只是长得极慢,十年光阴才勉强能成材。老木匠常念叨,三十年以上的桂花树,才算得上 “金桂”。这样的木材,木纹细得像蚕丝,丝丝缕缕都看得清;颜色是蒸熟的栗子色,温润得像能透出光来;用手摸上去,滑得跟上好的丝绸似的,连一丝毛刺都没有。用它做成家具,不用刷漆,只需薄薄擦一层蜂蜡,日子越久,木色越亮,像古玉般透着岁月的温润。最妙的是 “桂花木琴”:用成熟桂木制成的琴,外观透着古朴雅致,琴弦轻轻一拨,初听时清脆得像山泉叮咚,再听又醇厚得像蜂蜜回甘,尾韵里竟还裹着一丝淡淡的桂香,仿佛指尖弹的不是木头,而是整个秋夜的静谧与清甜。
在中国文化的长卷中,桂花树与文人的羁绊,是一场绵延两千余年的 “双向奔赴”:文人借桂花酿诗、酝酒、铸刻精神徽章;桂花亦凭文人笔墨,从寻常的自然草木,升华为 “人间第一香” 的文化符号,成了文人笔下的抒情载体。
李白笔下 “欲斫月中桂,持为寒者薪”,竟生出将月中桂树伐下、当作薪火暖热寒人的奇思 —— 这份想象既浪漫,又带着几分旁人没有的 “奢侈”,不仅把天地间的灵秀揉进字句里,更让桂花树沾上了仙气,多了脉脉温情。
杜甫则以 “斫却月中桂,清光应更多” 寄怀:在他眼里,月桂挡了夜空的清辉,若能斫去这层遮挡,就能有更多月光遍洒人间。笔锋看似写桂,字里行间却藏着藏不住的家国忧思,连草木都成了他心系天下的注脚。
最天真可爱的当属杨万里。他写下 “不是人间种,移从月中来”,竟把自家院里的桂花树,视作从月宫迁来的 “贵客”。每日都要到树下看一看,闻一闻,那份喜爱劲儿跃然纸上。读着读着,都忍不住笑出声来,仿佛也跟着沾了几分月下桂的清雅。
如今再看花坪广场的这六株桂花树: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路,是初来时挣扎着求生的印记;往四周肆意舒展的枝干,是扎下根后倔强生长的模样;叶片间偶尔闪过的光斑,是与这片土地、这群街坊慢慢相熟的温情。它们从来不是搁在那儿的静止风景,也不是只供闻香的草木,而是街坊们心底揣着的一份惦念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