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叶
来源:乐鱼网页版登录入口论坛         作者:于文华         时间:2025-12-02         点击量76

路口的小叶杨最先抖落第一片叶子时,我正低头系鞋带。那片叶打着旋儿落在鞋尖,浅黄里还裹着半圈没褪尽的绿,像孩童不小心蘸错了颜料的画纸。

那时的斑斓,是小心翼翼的,带着少女似的羞怯与试探。一点鹅黄,非要藏在油绿叶片的背后;一抹浅绛,也只在叶缘淡淡地晕开,像是怕人瞧见了心思。最好看的,是那一点点的浅红,仿佛少女饮了一小口葡萄酒,那酡颜便不经意地,从脸颊边,悄悄地洇到了叶子的尖梢。

这时的秋叶,是多情的,也是矛盾的——贪恋着枝头的安稳,心却已被远方的风,吹拂的动了又动。每片叶子,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悬念,挂在枝头,引人揣想它未来的去路。

蹲下身,轻轻捏起一片叶子,叶脉在指腹下凸起,细细密密的纹路里,仿佛还藏着夏天的阳光——是蝉鸣最盛时,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,筛在地面的那些碎金么。

发现小区里的枣树,最先褪去葱茏,叶片打着卷儿变黄枯萎,风一吹便簌簌落满树根——其实,在春天,它是最迟萌生绿枝的,总在其他草木早已枝繁叶茂时,才慢悠悠抽出嫩梢。许是结了满枝沉甸甸的枣子,把养分都留给了枝头的甜果,耗尽了一整年的心血与力气,到了秋天,枣树们又率先最早谢幕退场,早早休养生息,养精蓄锐,等待来年,再次闪亮登场,结出饱满的枣子。

枫香树则是另一种性子。小区里的枫香,叶子总不肯一下子变红,先是叶尖晕开一点胭脂色,接着慢慢往叶柄处漫,最后整片叶子成了深浅不一的红,像姑娘们精心晕染的腮红。国庆节驱车去赛里木湖游玩,欣赏了比天空还湛蓝清澈的湖水,尔后从闻名于世的果子沟大桥穿过,走在返程公路上,从车窗眺望山坡上那些被风吹日照的树林,就仿佛进入了一个色彩丰满的油画世界,车里的人就成了梵高——眼睛是画笔,脑袋是颜料罐,视线移动到哪里,哪里就变成了一幅姹紫嫣红、绮丽多彩的美丽画卷。成片低矮的灌木和草丛,由于爽朗的风一日日的抚摸和不间断的光照,五颜六色,特别好看,特别惹眼,杨树叶被秋霜染成金黄,桦树的叶子则带着几分透亮的橙红,而有的植物或淡紫或月白或粉红……颇像画家笔下绚丽多姿的水彩画卷。又像大自然随手打翻了调色盘,窃想:即或再高明的画家,也无法详尽的描述出来那这般色彩绮丽的景致!

而银杏是最热闹的。一排银杏树,一夜间,就把天空染成了暖黄色。阳光漏下来时,满树金黄就仿佛成了流动的光河,风一吹,叶子打着旋儿落,像撒了一把碎金子,落在行人的肩头、小轿车的车前雨刷器里,甚至街角早餐店的窗台上。

多年前,在兰州上学,周末去爬五泉山旁的兰山公园,捡拾了一枚说不上树名的金黄秋叶,还写了“86秋日,兰山记忆”的字样,事过情迁,但偶尔翻阅笔记本,从中找出夹着的那枚秋叶,嗅闻却没有味道,脆脆的,枯枯的,唯有一种干燥的、带着阳光气息的淡香,像玩过的干槐花瓣,闻着有阳光的余味,触之却脆得毫无质感,没有半点弹性。但我知道:这是时光走过的痕迹,从那里仿佛能触摸到风华正茂的青春时光,以及留给我的美好回忆……

我知道:初秋的叶子,是静美的,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羞怯。最先感知到的,大约是那几株槐树。它们的绿,不再是夏日那种沉甸甸的、泼墨似的浓绿,而悄悄褪去了一层油光,泛出些许陈旧的、微黄的底子来,仿佛一件洗过多次的青布衫,边缘已磨得有些发白。这黄是浅浅的,淡淡的,像宣纸上偶然晕开的一滴藤黄,尚未成形,却已有了秋的讯息。银杏的叶子最好看,虽则整体上看,还呈现出绿意,只是那绿色薄了,透了,对着光看,能清晰看见里面一丝一丝的、纤细的脉络,像婴儿掌心里生命的纹路。风来时,它们只是微微地、懒懒地颤动一下,发出一阵极轻碎的、沙沙的声响,那声音是干的,爽利的,已全无夏日雨打树叶时那种黏湿的闷响了。

待到仲秋,这场色彩的盛宴才算是真正开了场。这时候,秋叶是绚烂多姿的,仿佛要在最后的时光里,将一生积攒的光与热都袒露出来。那绚烂渐渐沉静下来,成了一种醇厚的、笃定的颜色。风变得硬朗,日光也变得稀薄而珍贵。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,在催促着,逼迫着秋叶。于是,那满树的色彩,便忽然地浓郁起来、丰富起来,亦多姿多彩、惹人眼目起来。油绿与墨绿色似乎彻底退去了,像是卸下了一身沉重的行囊。黄,是帝王袍服上才能见着的金箔之色;红,是窑火中淬炼出的钧瓷之色,紫赤相间,流光溢彩。它们不再躲闪,而是坦然地、甚至是骄傲地,将自己全部摊开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。这是一种完成了的、自我确认的美。它不取悦谁,也不期待谁,它只是它自己,饱满,静美,沉着,带着一种行将告别前的、庄严的自尊。

几棵枫树,却成了最出风头的角色。它们不再是星星点点的红,而是成片成片地燃烧起来。那红,也不是一种单纯的红,有的绯红,有的绛紫,有的在边缘镶着一圈金边,有的在红透的底子上,还固执地留着一块青绿的斑痕,像是不肯完全告别夏日的记忆。阳光透过这些斑斓的叶子,它们便成了半透明的,成了一盏盏琉璃的灯,光洁而莹润。你站在树下仰望,会觉得满眼都是流动的光彩,红的,黄的,金碧交错,晃得人眼醉。这时候的绚烂,是带着声响的,是热闹的,是一种生命在顶点时辉煌的、不管不顾的合唱。

这时的叶子,一片片都像饱经世事的哲人,它们不再喧哗,只是静静地,互相依偎着,承受着日光的抚摩与夜露的浸润。你从树下走过,会觉得连空气都是凝练的,带着一种沉思的芬芳。它们仿佛在说:最华美的乐章,不在高潮的迭起,而在那余韵悠长的、静默的尾音里。

秋意渐浓渐深,居住小区的绿化带中,各种树木的叶子,便色彩丰富起来,绚烂多彩起来。就连古代的诗人都这样写: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。小小的火炬树树叶纤细,颇像细长弯月般的柳叶,满枝的叶子,都被阳光镀红了,确似燃烧的火苗一样,给人以鲜明的视觉观感。小区里的火炬树既不高大亦不伟岸甚至不壮丽,却用红红的生命底色与不屈精神,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和记忆。

和老伴儿坐公交车到南环市场购物时,看到市里实验中学和一个说不上名字单位的院墙边,那些秋光里的爬山虎,红得热烈又鲜活,像泼洒在墙面的胭脂,又似燃烧的霞帔铺满藤蔓,十分惹人眼目。风一吹,连片的红叶便簌簌摇曳,翻卷出层层叠叠的红浪。阳光透过叶隙落下,红得透亮的叶片映着天光,连叶脉都清晰可见,远远望去,宛如一幅流动的秋日红韵图,把萧瑟秋景衬得格外灵动鲜活。有些藤叶牵牵连连,甚至爬上了高大的白杨树树枝。火红的颜色和金黄色彩对比特别鲜明。而红瑞木椭圆形肥大的叶子却是紫红色——细瞅,却有各有千秋,有的黄中带紫,有的半黄半紫,有的又是绿中含紫。落叶后枝干却又似红珊瑚般鲜艳至极。

然而,一切的绚烂,终归于沉静。深秋来了。

秋风起,树叶落,一片一片又一片,金黄的落叶铺满了小径和人行道,仿佛每片都在诉说着岁月的诗篇。风一来,那些树上的叶子,心知肚明,明白该离开大树的枝头了。季节从不等人,何况一枚树叶。

深秋的叶子,便是一场最为恣肆,也最为悲壮的告别。你看那满树,哪里还寻得见统一的颜色?金黄、橘红、胭脂、黛赭……所有你能想象与不能想象的颜色,都在这最后的时刻,尽情地喷薄出来。它们不再安于枝头的秩序,风一来,有些斜斜地飞着,有些打着旋儿,仿佛要将一生的力气,都用在这一次的飞舞上。这时的叶,是惹人眼目的,像一群即将散场的舞女,在落幕前,拼尽全部生命,舞出的最后一曲霓裳。那是一种不计后果的、倾其所有的绚烂。看着它们,忽然想,我们东方人,骨子里,是颇为懂得这种美的。这不全然是物哀,不全是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的悲凉。这背后,藏着一种更幽微、更博大的宇宙观。那纷飞的落叶,何尝不是一只只“不系之舟”?它们从“有”的枝头,飘向“无”的大地,正是庄子所说的“巧者劳而智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,饱食而遨游,泛若不系之舟”。这飘零,是一种解脱,一种归于大化的自由。

无疑,这满地的枯黄叶片,是环卫工人最无奈、最繁重的事儿,却又是每年深秋乃至初冬不得不面对的事儿。有的用扫帚扫堆了,收集到车厢中,可实在太多了,车厢又小,只能装进平时积攒的废弃硕大的塑料袋中。而有些落进草坪上和绿化带中的,无法清扫,有人设计好一种细钢丝绑好的耙子,一下一下耧堆了,装进大大的塑料袋中,再拉至垃圾处理中转站。

库尔勒龙山公园的深秋,是被秋叶点燃的童话世界,漫山遍野的林木褪去葱茏,仿佛换上五彩华服般,一步一景皆是绚烂。银杏与白杨撑起一片金黄,阳光穿过枝叶,将叶片镀成透明的琥珀,风一吹,满树金箔簌簌飘落,铺就满地“碎金”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而黄栌与火炬树燃起绯红烈焰,从树梢到枝桠,红得热烈奔放,似火烧云坠落在山间,与湛蓝的天空相映成趣,在眼前撞出惊艳的视觉冲击效果。而那些杂木也不甘示弱,浅橙、嫩粉、墨绿与金黄等多种色彩交织其间,有的叶片一半金黄一半绯红(甚至有的一半浅黄一半浅绿),像大自然打翻了天然调色盘,把秋意调和得层次分明、色彩绚丽。微风拂过,枝叶轻摇,满树斑斓便簌簌舞动,连同落在地上的碎叶,好像都拼成了一幅流动的秋日画卷。

清晨的薄雾缠绕林间,带露的秋叶更显剔透,水珠在叶面上滚动,折射出斑斓光点,仿佛撒了满树碎钻。午后阳光斜照,树影被拉得修长,秋叶在光影中流转,在光芒映照下金黄更亮,绯红更艳,连地面的落叶,似乎都成了天然的彩色地毯,引得游人驻足拍照。而到了傍晚时分,夕阳为秋叶镀上暖橙光晕,原本浓烈的色彩则多了几分柔和,风吹过,漫天落叶纷飞,似一场浪漫的“秋日花雨”。

季节走到深秋时,海棠树满树满枝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,唯余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果实,像小小的红灯笼般,悬挂在枝头上,路面和草坪上则铺起厚厚的“地毯”。早上晨跑,下午散步,穿着运动鞋的我,踩上去沙沙作响,尤其走在人行道上。那厚积于地的叶子,层层叠叠,失了水分,变却得干脆,被人踩成了碎片,再接着又踩成一块块细小的碎末,那是秋日独有的絮语,把盛夏的热烈轻酿成绵长的回忆;这不再是生命的残骸,而是生命回归其本源的形态。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,任由天光云影从身上流过,任由微虫在其间构筑巢穴。它们在与泥土缓慢的融合中,进行着一场伟大的、无声的对话。这便又契合了儒家“落叶归根”的深意。那“根”,不单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,更是生命来处的、那个混沌而富有生机的“大地之母”。个体的消解,是为了滋养整体的生生不息。绚烂之极,归于平淡;纷繁表象,终入本源。其实,所有树叶的由荣而枯,由聚而散,由枝头绚烂到归根沉寂的全过程,不正是一部活着的《易经》么?演示着“亢龙有悔”的哲理,也昭示着“生生之谓易”的真谛。

儿子说:有些景色是有时间的,比如观赏胡杨。前几天儿子抽时间,驱车领我们游览了尉犁县罗布湖景区,近距离观赏了沙漠胡杨、水中胡杨等万亩胡杨林,尤其是深秋满枝金黄的美丽景致。据说一棵胡杨树上有多种树叶,下部树叶细而长,呈柳叶形,越往上叶片逐渐加宽,到中上部叶子就呈圆形了。一般幼枝或者嫩枝上的树叶呈线状披针形,随着树龄增长,胡杨叶会变为卵形或者肾形。胡杨叶片的多变性是为了生存,减少水分蒸发。故此胡杨又有“变叶杨”“异叶杨”之称。

远观金黄碧眼、惹人眼帘的胡杨叶子,到胡杨跟前细瞅,就像看似光芒万丈的太阳,其实中间也有巨大的黑洞一样,我发现诸多胡杨叶子上都有浅绿色或褐色斑点,有的叶片上更是粘连着细小圆柱状桩桩,不知是何物?度娘解释说通常为‌虫卵‌或‌虫体残骸‌。

漠风把岁月的痕迹刻进胡杨的枝干,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与沙暴对抗的故事;阳光则将温柔倾注进叶片,让原本坚韧的绿意,在秋日里酿成满树金箔般的光泽。它们从不畏惧风的凛冽,反而借风和光的力量舒展枝丫,把身影站成沙漠里最倔强的风景——从不辜负阳光的痴爱,让每一片叶子都承接这份暖意,最终让整片胡杨林都染上耀眼的金黄,成了人们眼中最动人的亮色——正是那些曾让人却步的考验,才浇灌出了这独属于沙漠的、惊艳时光的美。

我在这条胡杨落叶铺成的小径上慢慢地走着,听着这单调而又丰富的声响。四周是静的,连鸟雀也稀少了。那曾经绚烂一时的枝干,如今都赤裸裸地伸向灰蓝的天空,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、瘦硬有力的素描。

后来,跟随着人们,走向塔塔秘境那条不曾熟悉的高高的沙坡。此番前去,不像散步,倒像是一种谒见,去谒见那些远处沙丘上已然沉寂,却又仿佛蕴着无穷密语的秋天的胡杨林,它们稀稀拉拉,组合起来,却又颇有一番阵势。尤其是罗布湖水面对岸的胡杨林,像是被天地特意打翻了金箔匣子,每一片叶子都镀着暖到发亮的金黄,阳光穿过枝桠时,碎金般的光斑簌簌落在沙地上,又滚进脚边蜿蜒的细流里。湖水是淡蓝的,清得能映出胡杨虬曲的枝干和天上懒洋洋飘着的白云,风一吹过,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,金黄的树影便在蓝缎子似的湖面上轻轻摇晃,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秋日圆舞曲。

岸边的沙粒是细腻的米白色,踩上去软乎乎的,偶尔能撞见沙丘上几截半埋在沙里的胡杨枯木,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掌,却依然挺着笔直的躯干,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。远处的沙丘连绵起伏,线条柔和得像被画笔晕开的焦糖色,与近处的金杨、蓝湖撞在一起,晕出一幅浓墨重彩却又不失清雅的画卷。偶尔有几只水鸟贴着湖面掠过,翅膀划破淡蓝的镜面,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水痕,而后便落在胡杨的枝桠上,歪着头打量着前来谒见的人们,安静得像融入画里的精灵。

风里带着沙粒的微涩、湖水的清润,还有胡杨树叶晒干后的淡淡草木香,深吸一口,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起来。那些胡杨,绝大多数都枝繁叶茂,像撑开的金色巨伞;有的则只留着光秃秃的枝干,却依然伸展着粗壮的臂膀,指向天空,仿佛在与亘古的岁月对话。它们孤独地站在沙丘与湖水之间,一站便是千年,看惯了日出月落,叶荣叶枯,听惯了风声鹤唳,虫鸣鸟叫,把岁月的痕迹刻进每一道年轮里,沉寂中藏着风骨,沉默里装着故事。此刻没有喧嚣,只有风声穿过枝叶的轻响、湖水拍岸的细语,还有人们不自觉放轻的脚步与惊叹——原来秋日的秘境,是大自然用金与蓝,写给胡杨的一封深情情书。

我亦步亦趋的走下沙丘,来到近处的胡杨林旁,蹲下身,极其小心地拾起一片胡杨叶。那样的真实而质感。触摸着它的人,就这样,沉静了下来,不再张扬。它们彻底失了水分,蜷缩成各种小小的、紧实的多种形状,有的像婴儿的拳,有的像合拢的蝶翅,有的像柳叶般细长。它们在我指尖的重量,轻得几乎无法察觉,仿佛我捧着的,只是一片凝固的光影。深秋的胡杨叶片质地是酥脆的,几乎不敢用力,怕一不经心,它就碎成一撮粉末。叶面上,那曾经奔流着生命汁液的脉络,如今像一幅干涸河床的地图,清晰地、绝望地凸起着,记录着它此生所有的风雨与日晖。我凝视着它,心里忽然起了一阵深沉的颤栗。

这哪里是一片叶子呢?这分明是一个宇宙。春夏之际,那是生命初生的、懵懂的欢喜;秋天也曾绚烂过,那是生命极致的、辉煌的燃烧;而随着季节的变换,它枯了,黄了,最终,静默躺于这冰凉的泥土上。

这不正是一切生命所共有的轨迹么?从无到有,从盛到衰,再归于无。我们人,又何尝能逃出这亘古的循环?我们青春的光泽,中年的丰饶,与老年的枯寂,不也正暗合着这一片秋叶的荣枯么?这衰败,这凋零,并非谴谪,而是定数,是万物在时间之流里必须遵从的、最公正也最无情的律法。

然而,就在这深切的、近乎悲观的体认中,一丝禅机,却像幽谷中的一线微光,悄然透入心底。禅宗里常讲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。秋叶,不正是如此么?它居于树木枝头时,便尽情地绿,尽情地红,将生命的美展现到极致,这便是“生其心”;它从不执着于某一刻的繁华,时辰到了,便安然地、毫无怨怼地告别枝头,飘然而下,这不正是“无所住”么?它不曾留恋过往的青翠,亦不恐惧未来的腐朽,只是全然地活在每一个当下,全然地接受每一种状态。它的绚烂,是真实的;它的枯寂,也是真实的。这便是一种无心的禅境了。

风又起时,地上的落叶被卷起,打着旋儿,发出一阵干爽的、如同碎玉般的声响。这声音,不像春日的鸟鸣那般悦耳,也不像夏日的蛙鼓那般喧闹,它只是一种单纯的、存在的宣告。它不取悦谁,也不抗拒谁,只是“在”着。这或许就是禅意中最深沉的静默——不是死寂,而是一种充满了可能性的空灵。正如这落叶覆盖的土地,看似一片死寂,但谁又知道,在那深处,正潜藏着无数关于春天的、绿色的梦呢?

站起身,将那片枯叶轻轻放回原处,让它回到它的同伴中间去。我不再感到悲哀,也不再强作豁达。心中所有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。这满坡的秋叶,以其最彻底的凋谢,向我开示了生命最深的奥秘:那便是,安然于过程,不拘于形态,在绚烂时尽情绚烂,在飘零时坦然飘零。

我忽然觉得,这一地的落叶,并非死亡,而是一种回家的静美。它们从枝头来,归于尘土去,完成了一个圆满的循环。那枝头的绚烂,是生命;这地上的沉静,何尝不是另一种生命?它们将以自己的朽坏,去滋养那深埋于地的根,静候着下一个春天的消息。

我站在树下,看着它们归于尘土,忽然不再怕时光的流逝。因为秋叶告诉我,凋零不是结束,而是另一种开始;告别不是失去,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。就像这满树的叶子,今年落了,明年还会再开,生命的长河,从来都是这样,在循环往复中,流淌出永恒的诗意。

暮色渐浓时,风又起了。

想到这里,心中那一点点的萧索与感伤,便也如这眼前的薄雾一般,渐渐地散去了。我转过身,慢慢地向小车的方向走去。身后,只有风穿过空枝的、长长的哨音,和那满地的秋叶,在沉静中,做着关于明年的、绿色的梦。

一阵风吹来,有叶子从枝头飘落,打着旋儿,慢悠悠地,像是在与枝头作最后的告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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