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树各成姿
来源:乐鱼网页版登录入口论坛         作者:孙姜         时间:2025-10-07         点击量244

“让花成花,让树成树”,初闻此言,是从教第三年的一次培训时。这句话一入耳,我愣住不能动,此后省里专家再讲了什么全然听不到了——天呐,人世间的道理,有时竟藏在一朵花、一棵树的生长里。简单的一句话,蕴着天地间多少深切的慈悲与智慧啊!

这原非什么高深学说,不过是从草木生长中窥见的寻常真理,然而能践行者,百无一二。

春来的时候,园中玉兰开了。那花开得极盛,瓣大如掌,白中透些微青,立在光秃的枝头,竟不借绿叶扶持,自有雍容气度。不远处的老松却依然故我,针叶苍翠,沉默地伸向天空,对身旁的繁华视若无睹。花自是花,树自是树,各不相羡,各不相仿,只是依着自己的本性生长。玉兰不必结出松果,松树亦不必开出玉兰般的花朵,此乃天道,亦是常道。

想来人间何尝不该如此。可人偏是奇怪的造物,自幼便被种种规矩方圆约束,长大了,又惯于彼此度量,以他人之尺,量自身之长。这度量之间,便生出无穷烦恼。我曾在街市见一小儿,不过五六岁年纪,被他母亲拽着向前,那妇人一路指点着别家孩子:“你看王家哥哥多么安静乖巧”、“你看李家妹妹跳舞得了金奖”。那小儿低着头,只顾踢着路上的石子,后来竟至落下泪来。我心中暗叹:这小小孩儿何辜,尚未懂得“自己”为何物,先要活成别人眼中的模样了。从教久了,悲悯太多,我终于什么也没说,只在心里感叹。

中外历史中,能明白“让花成花”之理而卓然有成者,未必多少。东晋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,归隐田园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。他自知不是官场中的材料,便不做那摧眉折腰的事,宁可守着方宅十余亩,草屋**间,反倒留下了千古诗文。若是当年强留在官场,恐怕世上不过多了一个庸吏,少了一个大诗人。又想起苏轼一生颠沛,却总能在困厄中活出真我,他说:“任性逍遥,随缘放旷,但尽凡心,别无胜解。”这“凡心”二字最妙,不过是顺从本心而已,何须外求什么“胜解”。

西人之中,梵高可算得是“让花成花”的极致。他生前不被理解,画作无人问津,却从未放弃自己的艺术追求。倘若他为了迎合当时的口味,改画那些甜俗之作,今日世上哪还有《星空》与《向日葵》?他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:“我要画出那种令人感动的东西,就像音乐做得到的那样。”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“花”,便坚持开成那样的花,不为别人的眼光改变颜色和形状。这等坚持,初看是固执,实则是大智慧。

反之,若强使花为树,迫树成花,结果往往两败俱伤。古有邯郸学步的寓言,又有东施效颦的故事流传千年,笑者自笑,而学步者、效颦者何曾减少?

今人处于世,比较之心更胜前人。打开手机,满目皆是他人精心展示的生活:美食、旅行、成就、幸福……看多了,不免觉得自己生活乏善可陈。友人中有年轻者,每每为此焦虑,常说:“某某又升职了”、“某某又置产了”。我每闻此,便想起园中玉兰与老松——玉兰不会因为松树长得高大而自卑,松树也不会因为玉兰开花美丽而自惭。它们各安其位,各展其姿,共成春色。

人世间的悲剧,多半起于强求。父母强求子女成龙成凤,夫妻强求对方合己心意,上司强求下属趁己手腕。殊不知,松有松的用途,花有花的妙处,硬要互换,两不相宜。记得苏轼曾言:“人各有能有不能,有可有不可,有可知有不可知,有可为有不可为。”承认这种差异,尊重这种区别,才是智慧的开端。

教育之道,尤应深谙此理。昔孔子教人,尚知“因材施教”。子路问:“闻斯行诸?”孔子曰:“有父兄在,如之何其闻斯行之?”冉有问:“闻斯行诸?”孔子曰:“闻斯行之。”公西华惑而问之,孔子解释道:“求也退,故进之;由也兼人,故退之。”同样的问题,因提问者性情不同,答案竟截然相反。这才是真正的教育——不是按照一个模子塑造人,而是帮助每个人成为最好的自己。

世间职业,亦需各色人等。若人人皆想做那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的读书人,谁去种粮?谁去织布?谁去完成那些看似卑微实则不可或缺的工作?昔时刘禹锡《陋室铭》云: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。水不在深,有龙则灵。”每一行业,每一位置,皆有它存在的价值与尊严。社会如大园,既需参天大树,也需遍地花草,既要有牡丹之富贵,也要有苔花之微渺。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——这种“学”不是改变自己成为牡丹,而是如牡丹般尽力绽放。

人生的不同阶段,也应有不同的姿态。少年时如花之含苞,青年时如花之盛放,中年时如树之坚实,老年时如树之苍劲。强求少年老成,犹如要求花蕾直接变成果实;强求老人如少年人般活泼,犹如要求老树再度开花。每一阶段皆有它的美处,顺应便是智慧。

想起李清照,年轻时“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”,是少女的娇羞;中年时“莫道不消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,是少妇的缠绵;晚年时“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”,是老妇的苍凉。她不曾强求自己始终保持一种状态,而是让生命自然流淌,成就了词坛上传奇的一生。

“让花成花,让树成树”不是说不要成长,不要进步,而是认清自己的本质,在这个基础上发展。罗丹雕刻时,常说:“雕刻已经存在于大理石中,我只不过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。”每个人的成长大概也是如此——不是变成别人,而是去掉那些遮蔽本真的东西,成为更纯粹的自己。

明白这个道理后,看世界的眼光自然也就不同了。街上匆匆的行人,不再是模糊的一片,而是各有姿态的生命:那送外卖的小哥骑车技术如此娴熟,脸上带着自得的微笑;那便利店里的收银员动作流畅如舞蹈,对每个顾客说着不同的贴心话;那办公室里的白领虽然疲惫,却依然保持着衣冠整洁……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,发挥着自己的天性中的长处。

夜深人静时,我常想:我们对待他人,是否能够给予足够的空间,让他们依自己的本性生长?我们对待自己,是否能够放下比较之心,坦然接受自己的特质?让活泼者保持热情,让沉静者保持深邃,让勇者开拓,让智者深思——这世界本该如此丰富多彩。

天的辽阔,正在它能容纳万千气象;地的厚重,正在它能承载各类生命;人的智慧,或许就在于能够欣赏彼此的不同,而不强求一致。让该生长的自由生长,让该绽放的尽情绽放,这确实是对生命最大的慈悲。

窗外,玉兰花期一过,绿叶渐生;老松依然苍翠,静立一旁。它们不曾争吵,不曾比较,只是各依天性,共沐春光。人间若能如此,该少了多少无谓的烦恼,多了多少自然的美丽。

让花成花,让树成树,让人成为人——成为真正的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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