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株水稻。我的魂,我的骨,我的血脉里流淌着的,都是北国黑土地沁出的汁液。
十七岁那年的夏天,父亲像一株被风雨催折的稻穗,猝然倒在了抽穗的季节。从此,母亲用她不再柔嫩的双手,在稻田里一株一株地拾起我未来的大学通知书。那些沉甸甸的稻穗,每一株都浸透着她的汗与泪。后来我给自己取名"穗子",骨子里,我永远是个拾穗者——在生活的田埂上,弯腰拾起那些被命运碾过的希望,也拾起父亲未完成的秋天。
如今,我离开那片生我的水田,在这座不见泥土的城市里,已经生活了整整四十个春秋。我的双脚踩惯了坚硬平整的柏油路,鼻孔适应了汽车尾气与香水混合的味道,眼睛看惯了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目光芒。可我知道,我终究不是这城市里的乔木或花卉,我只是一株被移栽了的、水土不甚服帖的水稻。夜深人静时,我总能听见身体深处那一片广阔的、风吹过稻浪的哗哗声响,像母亲当年的呼唤,穿透时光的帷幕,在骨髓里回荡。
我的童年,是浸泡在那一汪清浅的田水里的。北国的春天来得迟,当南方的稻田早已绿意盎然时,我们那里的黑土地才刚从严冬的僵梦中苏醒过来,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,像大地在轻轻喘息。下秧的日子,是一场庄严的仪式。男人们用粗粝的手掌将饱满的谷种撒进温润的苗床,女人们则用头巾包住脸,弯腰在田埂上忙碌。那时的我,光着脚丫,踩在还带着些许冰凉的泥水里,那一种刺骨的凉意,从脚底板直窜到头顶,却奇异地让人清醒而兴奋。我看着那些细弱的、鹅黄色的秧苗,被一株株灵巧地插入泥中,它们歪歪扭扭地站着,像是刚学会站立的婴孩,柔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。可我知道,它们的根,正贪婪地向下伸展,探寻着黑土深处那古老而丰厚的力量。
我就是它们中的一株。我的生命,是从一粒被选中的谷种开始的。我记得被埋入泥土那一瞬的黑暗与温暖,记得破壳而出时那第一缕微弱的阳光,也记得第一场春雨敲打在嫩叶上的清脆声响。北国的风,是烈性的,不像南方风那般黏稠。它呼啸着从平原上掠过,像一把无形的巨梳,把整片稻田梳理得伏下去又挺起来。我们紧紧地挨着,用彼此的叶片相互支撑,发出集体的、海浪般的呼啸。那是在向这严酷的风宣示我们的存在。我们的绿,便是在这风中锤炼出来的,不是娇嫩的翠绿,而是一种沉着的、泛着些微白霜的墨绿,带着韧性与倔强。
今年夏天回东北老家,黎明时分,我独自站在田埂上,看见无边无际的水稻田在晨光中苏醒。初升的太阳把金光洒向每一株稻穗,千万颗露珠同时闪烁,整片稻田仿佛在燃烧。那种震撼让我久久不能动弹——原来我的根,一直深埋在这片金色的海洋里。就在这片父亲曾经耕耘、母亲依然守护的土地上,我忽然明白:不只是我,每一株水稻也是一个拾穗者,在岁月的长河里,我们弯腰拾起的不仅是饱满的稻粒,更是生命代代相传的密码。
夏日是疯长的季节。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,田里的水被晒得温热。我们贪婪地吸收着光与热,拔节的声音在静夜里几乎可以听见,那是一种细微而坚定的"噼啪"声,是生命在纵向和横向上同时扩张的宣言。我们的茎秆,变得坚实、中空而有节,那是我们风骨的象征。最奇妙的是抽穗扬花的时刻。那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,整片稻田忽然间笼罩在一层淡白色的、云雾般的花絮里。那花,小得几乎看不见,也没有香气,却孕育着最实在的希望。蜂蝶是不来我们这里的,我们的传宗接代,依靠的是风。那时节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花粉的、微甜的腥气,那是生命最原始、最朴素的味道。
而后,便是漫长的、沉甸甸的等待。穗子一天天变得饱满,从青涩到金黄,将纤细的稻秆压成一道优美的弧线。那是我一生中最丰腴、也最谦卑的时刻。我们的头颅越是饱满,便越是低垂,几乎要触到生养我们的土地。这是一种感恩的姿态。秋天的北国,天高云淡,那是一种能洗刷人灵魂的湛蓝。在这无边的蓝之下,是我们无边的、灿烂的金黄。那种黄,不是凋零的枯黄,而是一种成熟的、喜悦的、像熔化的金子一般流淌的黄。风再来时,声音也变了,不再是春夏的喧哗,而是沉静的、沙沙的声响,是无数颗谷粒相互碰撞、低语,诉说着收获的秘密。
接下来便是铁与火的洗礼。镰刀的光芒在秋阳下一闪,我便离开了大地。我被捆扎,被摔打,被脱去坚硬的外壳,露出洁白莹润的米身。那是一种蜕变的痛苦,也是一种新生的喜悦。我记得被倒入农家大铁锅时,那随着蒸汽升腾而出的、无法形容的芬芳。那是我生命的最终完成,是我献给这片土地和耕耘者最后的、也是最彻底的回报。
这些记忆,如同我血脉里的基因,从未因岁月的流逝而有丝毫磨损。它们是我在城市喧嚣中保持安静的底片,是我在人情冷暖中辨认温暖的坐标。
我如今栖身的这个家,在城市的半空中。阳台狭窄,我只能在几个陶盆里,种些蔫蔫的绿萝和吊兰。它们总是温顺的,缺乏野性的生命力。我烹饪,用的是超市买来的、封装在真空塑料袋里的精米。它们颗颗洁白,整齐划一,没有一丝杂质,却也仿佛没有了魂魄。当我把它淘洗下锅,那蒸腾出的蒸汽里,我再也闻不到那股来自旷野的、混合着阳光、黑土和风的气息。我吃着这饭,总觉得像是在咀嚼一种苍白的、标准化的符号,它滋养我的身体,却无法慰藉我的灵魂。
我身边的,是些善良而忙碌的人。他们谈论股票、房价、孩子的学区,他们的喜怒哀乐,被框定在城市的逻辑里。有时,我试图向他们描述那片北国的稻田,描述那灌浆时节的蛙鸣,那收获时场院上的月光。他们听着,眼中流露出礼貌的、却难以真正融入的好奇,仿佛我在讲述一个遥远的、与自己无关的传说。我于是渐渐沉默。我明白,我身体里那片哗哗作响的稻田,是我一个人的故乡,无法被分享,只能被独自反刍。
这些年的城市生活,于我而言,是一场漫长的、小心翼翼的"水土不服"。我学着像一棵行道树那样笔直地站立,学着像一株盆栽那样规整地生长。我学会了城市的语言和规则,我的外表,几乎与一个城里人无异。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的根系,从未真正扎进这水泥的森林。它们在我的体内蜷缩成一团,固执地、焦渴地,向着北方那片黑土地的方向,默默地延伸。
于是,我常常在梦里回去。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,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金黄,和一阵阵永不停歇的风声。我在那稻浪里奔跑,变回那个赤脚的女孩,脚下的泥土是那样柔软而真实。醒来时,枕边常是湿的。那是一种甜蜜而酸楚的确认,确认我生命的源头,从未枯竭。
当我真正站在那片日思夜想的田埂上时,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。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归来的游子,一个旁观者。我蹲下身,用手轻轻抚摸那湿润的泥土和挺拔的稻株。那一刻,我感到我的指尖不是在与它们接触,而是在与我自己失散多年的身体部分重逢。我的呼吸,我的脉搏,竟与那风吹稻叶的节奏、与那田水微微荡漾的韵律,完全合拍了。
我忽然彻悟了。我这半生的漂泊与疏离,并非一种失去,而是一种更深刻意义上的生长。城市与乡村,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,在我身上并非简单地对立,而是完成了一场奇异的"嫁接"。就像当年农人将南方的稻种成功地移栽到北国的寒地,经过抗争与适应,最终结出了独具风味的稻米一样。我,这个从北国稻田里走出的女儿,被移栽到城市的土壤中,我所经历的惶惑、挣扎与坚守,不正是一场精神上的"北稻南引"吗?
我汲取了城市的养分,变得开阔,懂得了秩序与规则;但我的内核,依然是那株北国的水稻,带着黑土的质朴、风霜的韧性和低头感恩的谦卑。这两种特质在我体内交融,使我既无法完全归属于城市,也不再是纯粹的乡下人。我成了一条纽带,一座浮桥,连接着那一片沉静的土地与这一座喧嚣的城池。
我不再为此感到悲伤。相反,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。我是一株行走的水稻,我的故乡,不在一个固定的地理坐标上,而在我流动的血脉里,在我不断反刍的记忆里,在我用文字、用沉默、用一日三餐的饭食所进行的、无声的吟咏里。
如今,我依然生活在这座城市里。当我走在熙攘的街道上,我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们,他们或许是一株株来自不同土地的植物,有着各自不同的故乡。我们汇聚于此,构成这片茂盛而奇异的城市丛林。而我,我知道我自己的颜色和气味。
傍晚回家,我依旧会淘米做饭。当电饭煲的按钮跳起,蒸汽涌出的那一刻,我会闭上眼,深深地呼吸。虽然我闻不到故土那般浓烈的芬芳,但我却能用心,品出那白饭深处,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来自北国原野的甘甜。那是我用四十年光阴,才终于学会品尝的、属于我自己的味道。
我是一株水稻。我的根,在遥远的黑土地,我的穗,却在这城市的阳台上,在每一个思乡的梦里,在我写下的这些文字里,默默地、谦卑地,低垂着。风一吹过,便响起一片永恒的、金色的涛声——那是所有拾穗者在岁月深处弯腰时,共同奏响的生命乐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