根脉
来源:乐鱼网页版登录入口论坛         作者:孙姜         时间:2025-11-04         点击量143

回乡的第一夜,我宿在县城的小宾馆里。刻意留这一夜作缓冲,仿佛登台前的静默,我要以最饱满的状态,迎接与故乡的久别重逢。凌晨四点醒来,窗帘缝隙里还不见晨光,只有远处街灯晕开的一抹橘黄。手机屏幕忽然亮起,是三妹在家族群里发的晨游照片——村小学静立在薄雾里,红砖墙斑驳依旧;机耕道如土黄色的带子,在稻田碧浪间蜿蜒;高丽壕边的野花星星点点,一切浸润在初升太阳红彤彤的光晕里,美得让人不敢相认。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在冰冷的屏幕上静默铺展,我的心忽然被什么攫住了。当年我们拼尽青春逃离的乡土,如今竟成了漂泊灵魂争相归来的方向。这中间,横亘着的何止是岁月,更是一场时代与情感长达半世纪的博弈。

“逃离”,这两个字曾是母亲喉间一块咽不下吐不出的石头。夏夜在院子里乘凉,她摇着蒲扇,目光越过黑黝黝的远山:“你们谁有能耐,谁就往外爬,爬出这地垄沟,就算赢了。”那样的叮咛,在我们混沌未开的年岁里反复回响,像种子深埋。真正的诱惑来自大姑在县城的生活——她家窗明几净的水泥房,阳台上晾着的确良衬衫,厨房里飘出的不是柴火味而是煤球炉特有的暖香。那样的生活画卷,让我们这些泥孩子忍不住踮脚眺望。

可出路究竟在哪儿?十六岁那年的黄昏,我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四处张望。东边是无尽的沼泽,芦苇荡在风中发出空洞的呜咽;西边是陡峭的断崖,像一堵天然的围墙;南北两侧,是无数个比我们万北还要困顿的村庄,在暮色中升起稀稀落落的炊烟。天地无言,只有归巢的乌鸦在头顶盘旋,发出刺耳的啼鸣。

转机发生在1977年那个燥热的夏天。高考恢复的消息像野火燎原,烧遍了每个角落。在村小代课的二哥,仅复习一个月,就以乡唯二本科、村唯一大学生的身份,石破天惊地冲了出去。于他,是人生的突围;于我们,却是推开了一扇看世界的窗——每个寒暑假,他都带回来远方的故事:图书馆比我们公社大院还大,实验室的仪器闪着金属的冷光;每封来信,信纸都沾着陌生的气息,邮戳上的城市名字让我们反复摩挲。

读书,成了逃离的唯一途径。靠着父母拼尽全力的托举——母亲熬夜纳鞋底卖钱,父亲偷偷去林场扛木头——我这个农村女孩读完高中也考上大学,成为村里第二个本科、第一个女大学生。记得收到通知书那天,母亲带我去三叔家报喜。三叔蹲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雾缭绕中他黑着脸说:“供你们念书有啥用?出去了就不回来!”当时只觉得那句话像针扎进心里,如今才懂得,他是心疼我母亲——父亲刚去世半年,分产到户刚满一年,她独自撑起这个家,犁地、播种、收割,像个男人一样在土里刨食,实在太难。

逃离的风继续吹。第二年,二哥为三妹在城里谋得临时工的差事。母亲没有丝毫犹豫:“不管是谁,走一步是一步,谁爬出这泥坑谁享福。”送三妹走的那天清晨,露水很重,母亲的布鞋很快湿透了。她一直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,直到班车卷起的尘土完全消散。

这股风到九十年代依然强劲——小妹以中考全县第三的成绩光荣逃离。这场胜利不属于一个人,更属于我们含辛茹苦的母亲,属于整个家族!

出去四个,我们似乎已足够幸运。但走出去的人越多,留下的人内驱力就越发强烈——“总得出去看看”。大哥和小弟,是被时代浪潮推出去的:“去内蒙种土豆!”从住工棚的农民工到账务管,他们的脚步踏实而坚定,像父辈垦荒时留下的犁痕。

出走怎能少了我大姐?几十年里她试了又试,可农村给女性设置的羁绊总是更多:公婆的牵绊,孩子的拖累,还有“女人就该守家”的观念。但她终究是我大姐,只要出发,就是远方——随女儿去了浙江龙泉。在茶山云雾间,她发来的照片里笑容舒展。

至此,三江平原上的七个“葫芦娃”全部“逃离”成功。

又何止是我们?这些年来,我走过许多地方,看见云南山区的彝家少年苦读英语,黄土高坡的后生组建施工队南下广州,江南水乡的姑娘们成群结队进纺织厂。逃离农村,是一个世界性命题。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离开乡村,城市不断汲取乡野的血肉。所幸,我们七兄妹的逃离虽形态各异,却都步伐坚定。我们像蒲公英的种子,乘着时代的劲风,落在这片国土的各个角落。

直到退休。退了,休了,忽然有了大把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。年轻时总想着往前走,去看更高的山、更阔的海,如今却开始频频回望。今年春天,大家相约南下,一起登黄山,看云雾在脚下翻涌;游西湖,在苏堤白堤间慢慢走。可站在雷峰塔顶眺望西湖全景时,大哥忽然说:“这景是好,可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。”二哥接口:“不如咱家东面看无边无际的稻田,那才叫痛快。”原来,出走半生,我们心心念念的,还是那片黑土地。

车窗外,风景如电影长镜头不断推移,白桦林、红砖房、收割后的田野在秋阳下舒展,让人心情疏朗。先期抵达的二哥特地赶来双鸭山接站,同吃了牛肉面——还是二十年前的味道,辣子香得醇厚。再向宝清进发的路上,夕阳正好,把庄稼地染成一片金黄。

落脚县城弟弟家。做过三次癌症手术的弟妹结实了许多,在厨房里忙前忙后。等饭时我与在香港理工读硕士的侄女长谈,她说起毕业论文要研究乡村人口流动,我忍不住笑了:“咱们家就是现成的样本。”我们交流两代人的相处之道,也谈及家族中过度的利他——长勺子喂饭与短勺子自食,效率终究不同。可是,人情味儿在啊。

开饭了,大碴粥熬得稠稠的,炖豆角冒着热气,弟妹还特意为我这个胆囊刚摘除七天的人备了小米粥。一向怕见生人的小外孙与初识的漂亮姨妈一见如故,主动牵手如厕洗手,一边玩水一边吃饭,把大家都逗乐了。饭后,城市另一端的三妹、大哥大嫂携侄孙儿喜蛋儿也来了,一时热闹非凡。喜蛋儿有样有样,兴致勃勃给大家打分:“大爷爷九十分,二奶奶一百分……”笑语中强硬开启“彦榜”。其乐融融中,每个人都得到亲情的抚慰——或许这就是团聚最深沉的意义。晚来各自散去,骨干们各有任务,我们一家派不上用场,宿于玖驿公馆。一日纷繁又温暖,如家乡的天空,明净如初。

晨光透过窗棂,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。醒来第一件事是查看睡眠评分——87分,七个半小时的睡眠,深睡占去两个半小时,回家的第一个完整夜晚,身体就以最诚实的方式表达着它的放松与满足。先生揉着眼睛说做了个奇怪的梦,梦见有人给他扎针,我说这是守护我们的亲人来给你祛病了,真好!

写完“逃离”,该说说“回归”了。回归的吸引力如此巨大,当小妹在群里发起聚会的提议,几乎是一呼百应,一呼秒应。我暗自猜想,这次聚会的由头大概与我有关——我刚做了手术,又卖了城里的房子,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。这么想着,心底不由荡开一片暖意,像投入石子的湖面,涟漪层层。

今年春天的江南之游,家族的年度聚会指标看似已经完成。但夏天的这场团聚,却有着不同的意义。就在他们在黄山合影时,我正签下卖房合同。这个夏天,趁着女婿休假,我必须回来办理交房。想到交房,满心焦虑:先生病中如何照顾,外孙黏人怎能割舍,满屋杂物如何归置……但“聚会”二字一出,大家齐齐回东北——这份期待浮起,那点焦虑顿时烟消云散。

回家,回的是大哥的家,回万北那所贴白瓷砖的平房。大哥大嫂提前一个月就回来开始收拾,院里院外,屋里屋外,园里园外,处处是活儿。院中的草长得太高,喷药枯死后仍难清理。大哥不愧是大哥——直接在枯草上铺更多枯草,浇上油,一把火点燃,问题迎刃而解。火光映着他花白的鬓角,那一瞬间,我仿佛看见年轻时他在秋收后烧荒的样子。

屋子空置已久,积了厚厚的灰尘。73岁的嫂子抡起抹布,动作依然利落得像年轻时在场上扬麦。她晕车厉害,每天从县城回村只能坐大哥的敞篷三轮。那天下雨,大哥给她蒙了块塑料布,下车时她还是吐得厉害,脸色苍白却还在笑着说不碍事。这就是我的嫂子,把苦累都当作本分。

这么多人回来,园子必须出菜。豆角要搭架,黄瓜要浇水,西红柿该打杈了,每一垄地都被赋予了具体任务,老两口忙上加忙,却乐在其中。大嫂说:“看着你们回来吃我种的菜,比什么都强。”

春天出游时已见识过大侄女团长的干练,这次回归,二哥二嫂格外热情。安排好手头事务,二侄女也从北京出发,在家族群里发来高铁穿越华北平原的视频。大姐最爱东北的夏天,我一订票就邀她尽早回来帮忙。她二话不说,提前抵达牡丹江亲戚家,说要先适应适应气候。三妹辞职回乡,这个决定艰难却也潇洒。什么妈带什么儿子——一向勤勉的刘多也“起义”了,休年假,必须回!只有小弟脱不开身,正逢起土豆的时节,视频里他举着新挖的土豆给我们看:“这土豆多面,留着给你们炖豆角。”承担召集重任的佳木斯团队年富力强,也意味着公务繁忙,脱身不易。但当回家的愿望足够强烈,所有问题都能一一化解。

回来了,“葫芦娃”回来了,“葫芦籽”也回来了,从四面八方、从不同的时间缝隙中纷纷归来!我们像是一群被寄养在天南地北的葫芦,根,却始终扎在三江平原的黑土地里。大哥在院里支起大锅,炖上小笨鸡;二哥搬出老相册,指认着泛黄照片上的故人;大姐和三妹在灶间烙饼,香味飘出好远;侄辈们带着孩子满院子跑,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。

故乡总是以春风化雨般的耐心和柔韧,完成对一个人的塑造——不仅是看得见的身体层面,更是看不见的精神层面。这些天,我注意到我们兄妹说话时,总会不自觉地冒出几句家乡土话;吃饭时,还是觉得大酱蘸菜最香;晚上睡觉,要听着远处的蛙鸣才睡得踏实。从价值观到生活习惯,从性格心态到饮食口味……回归,是得到过故乡滋养的漂泊者永恒的向往。

回故乡,即归本我。夜深了,大家还围坐在院子里不愿散去。星空低垂,银河清晰可见,像一条发光的巨川流过天际。笑声在院子里响起的那一刻,每个人都在心里默念:值,超值!以后,要常回来。

是时候了——舒展在都市里蜷缩太久的筋脉,梳理被现实纠缠的根须,嗅一嗅黑土地上草木的甜香,看一看炊烟怎样在晚风中袅袅升起,听一听彼此被岁月改变又未曾改变的心跳,说一说这半生流光里的悲欢故事……

鸡叫头遍了,村庄沉入最深的睡眠。而我醒着,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空气。归来不是退守,而是为了重新出发。当黎明再次来临,我们这些归来的游子,将带着故乡赋予的勇气,继续走在各自的路上。只是这一次,脚步会更踏实,因为知道,根在这里,永远在这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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