犹豫很久，我还是迟疑地写下了这些文字。我很害怕自己，一夜醒来就忽然老去。颤抖的手握不住钢笔，混沌的脑海，被清空了记忆。甚至于，一觉睡去再也无法醒来，朦朦胧胧去了另一个世界。趁我还在，趁我的手还能涂抹字迹，趁我的大脑还能读懂书籍，我要写下我的遗憾，我的期盼，我的清醒和我的混乱。
当我老了，我的妻子依然健壮，我的故乡依然安详。我拄着她的胳膊，做温暖的拐杖，踏着故园的炊烟，去看永不衰老的夕阳。坐在路边倒伏的树干上，看回家的麻雀掠过蓝天，看一群山羊沿着小路，蜿蜒走进棚圈。任夕阳的余晖，涂抹着皱褶的脸，日日与黄昏对坐无言。不汲汲于金钱，不戚戚于时间。
我从来不会说激情的话，不善虚华，不说爱她。她也是，很多时候只用眼神和动作来表达。喜悦和愁苦，都不必说出，只要在一起就安静地分享，就默默地担负。我没给她庆祝过生日，没给她买过项链和戒指。我知道，她不喜欢那些虚华的东西；她也知道，我从来都没有对她不起。
唯一的背叛，就是有别的女人曾在我心里，久久逐之不去。我甚至幻想过与她相约，和她相聚。在暗夜的星辉下，在细雨的迷濛里。她是深夜的落花，曾洒满我葱郁的头发；她是清晨的露珠，曾滴落我青春的脸颊。在书橱最底层的最里面，那封书信仍香气依然，若当初的阳光，若蒲公英金黄的花瓣。
亲爱的，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，也相信你不会生气。因为我从未放弃这个家，从未离开过你。花花月月，风风雨雨，像两棵树连着根系，像两座山互相偎依。每一次花开，每一次叶落，只要有我，你就不必惧怕什么；只要有你，我就不会感到孤独了。你从未对不起我，抚育孩子，赡养公婆。待我走后，也就问心无愧，不必难过。如果死后，我的眼是睁着的，你轻轻抚摸一下，它们也就合上了。
我们的孩子都很善良，就像我们一样。等你老了，不必担心什么。他们会为你洗衣做饭，绝不会给你脸色。
对这个功利的社会而言，我的失败就是没能攒下多少钱，就是没有一丁点权。可我有健康茁壮的孩子，有温暖和睦的家园。我教会了他们诚实、朴素、独立自主，无害于社会，无愧于父母。虽然在外人眼里，他们还不够优秀；但在我眼里，这些已经足够。当我走后，他们一定会自强自立，担负起应有的责任，照顾好他们自己。
孩子们，你们是父亲的骄傲，是母亲的自豪；是上帝赐给的生命之果树，心血之禾苗。我和你们的母亲，也无愧于上帝的深恩，用两颗纯挚的心，将你们抚养成人。让你们生长出强壮的身体，健康的灵魂；像一棵棵开花结果的树，给这世界以荫凉，给这人间以芬芳。孩子们，等我老后，你们更要开出鲜艳的花，更要结出诚实的果，好好待人，好好生活。静下心来莫争莫夺，莫焦虑于你你我我、这个那个。
当我老了，我也不再争夺什么——除了空气、阳光、雨水和白云。那时候，我已活成一棵植物，或者说成了一个植物人。开洁白的、金黄的、红紫的花朵，默默吐出芳香，再默默于深夜飘落。绿叶喷吐，不欣喜什么；黄叶凋零，不哀伤什么。与春风私语，与秋蝉轻歌。在冬天开出洁白的雪花，然后抖一抖枝条，簌簌落下。不再奔波，不再求索。将根系埋于泥土的深处，学会安于漆黑的孤独。
我要忘记以前的正确，以前的错误，以前的好处，以前的坏处。那些郁结于心的，岩石的坚硬、钢铁的刀锋、冰雪的寒冷，皆要粉碎，皆要熔化，皆要抛下。那时我腹中空空，脑中荡荡，不再思想，亦不再彷徨。身子轻轻，好似没有分量。宛若一片叶子从高枝落下，枯萎，腐败，掩埋，成为一粒谁也不在意的尘埃。叶子上没有忧伤，没有思想，没有诗行。
当我老了，手机要关掉，电脑要卖掉；那些日记、那些书信，要一一焚烧。草稿、底稿，以及藏在字里行间的卑微、骄傲和祈祷，已变得不再重要。而那圣洁的美好的天堂，更不需要这些污浊的文章，这些杂乱的思想。甚至那些书，那些令我痛苦不堪的书，也已可有可无。终于解放了，我那磨秃的笔尖，我那不堪重负的书橱。当我走后，它们终于轻松如初。笔尖上，只有阳光在流淌；木格里只有空气在流浪。没有谁知道，它们承载过什么，也没有人会在乎。烧了吧孩子们，天堂里不需要书。
你们只需记住，我不是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。我只是保持了做人的根本，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促进；也不会让这个世界腐沤了身心。
我爱的人，该说的话都已说尽；不该说的话，也已说尽。对于一个沉默寡言的人，说这么多已有些过分。
我想，当我老了，我的父亲、母亲会在那边等我。他们有几间木屋，十亩农田，一头黄牛，一只黑犬。庭院里，有母亲从老家带去的开黄花的丝瓜，开红花的凤仙，开紫花的二月兰。那棵杏树，源于我从嘴里吐出的杏核；那棵桑树，源于青鸟从人间衔去的桑果。小麦和玉米的种子，都是父亲从自家瓦甏里带去的。这些就足够了，有粮食可以果腹，有水果可以解馋，有鲜花可以芳香你的心田。温暖的小屋，勤劳的耕牛，忠实的柴犬。
在那里我不必上班，不必挣钱。日日守在父母身边，看云，听雨，耕田。那些亏欠父母的时间和温暖，我要一一补偿。陪他们喝小米粥，饮绿蚁酒；在洒满花瓣、绿荫、黄叶和夕阳的小径上，随意地走走。不耍脾气，不惹他们生气；因为我的心里已没有怨气，已没有焦虑。在那里没有什么逼迫你，没有什么扭曲你。你就是原本的那个你，你就是大自然特有的气息，清心无欲，淡然无语。
趁我还没得脑血栓，趁我还有语言，我还想对我的国说些什么。又怕一个普通的，对社会没有任何益处的人，没有讲话的资格。算了，反正我从来都没有对她不起过。尽管闹过脾气，发过牢骚，但是父母又怎会生孩子的气呢。
当我老了，当我走了，说完这些话，也就没有遗憾，也就没有了迷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