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若住山,定是为着山里的云。这念头不知何时生根,待我察觉时,已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。
城市的天空被切割成几何图形,云是窗玻璃上的污渍,或是空调外机喷出的薄雾。而山中的云,是活着的。云在山间自生自灭、自来自去,有时如团团新絮,堆叠在山腰;有时又似薄纱缭绕,轻附于峰峦;偶尔也会化作流银,匆匆淌过谷壑,仿佛赶赴一场远方的约。
云在山中,山在云里。山间云影,瞬息万变。清晨初醒时,云是淡薄的,淡如初开的蝉翼,只在树梢间留下几缕若有若无的痕。待日头渐高,便渐渐丰腴起来,成群聚拢,在山谷间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最妙是雨后新霁,云涛奔涌,连绵不绝,将整座山轻轻托起,浮于半空。立于峰顶,恍如身在天上宫阙。
那年夏天在终南山,我亲眼见证一朵云与峭壁的三日痴缠。它不像别的云那般匆忙赶路,就那样松松地挂着,晨起时厚些,像新弹的棉被;正午被日光晒薄了,成了蝉翼;傍晚又吸纳暮色,染上淡淡的赭红。第三天黄昏,一阵山风终于把它带走,那峭壁忽然就显得孤单了。放羊的老汉说:“这云前世是山里的女子,舍不得走哩。”我听了竟要落泪——原来万物都有未竟的前缘。
还有鸟。山是云的剧场,更是鸟的国度。如果没有鸟鸣,山就成了一具没有魂魄的巨人躯壳。
我的耳朵是在山里重新学会倾听的。黎明的鸟鸣不是唤醒,而是托起——像海水托起睡莲,轻轻地将人从梦境浮到现实。最先醒的是画眉,它的叫声让想起母亲翻箱倒柜找出的那支竹笛,清亮里带着些许嘶哑,是岁月摩挲过的声音。接着山雀醒了,这些活泼的小家伙,叫声碎碎的,急急的,像谁把一串水晶珠子撒在了玉盘上。最动人的是斑鸠,总是在远处,低沉地应和,像寺庙里按时敲响的暮鼓。
曾经,我完整地见证了一个家庭的诞生。一对山雀选中了我窗外的枫树,雌鸟偏爱我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衬衫,偷偷啄走线头。我假装没看见,甚至故意把衬衫晾得更近些。它们衔来的还有狗尾草的绒毛、松针、甚至一片闪光的糖纸——那是雄鸟的审美,在阳光下确实好看。
孵卵的日子里,雌鸟几乎不动,雄鸟就守在旁边的枝桠上。有一次我端茶走近,它浑身羽毛炸开,发出尖锐的警告。我慌忙后退,远远鞠躬致歉。
幼鸟破壳那日,整座山的鸟鸣都变得温柔。三张永远填不饱的小嘴,让父母终日奔波。我撒了些小米在窗台,它们迟疑了两天才来取食。从此我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——我提供食物,它们提供信任,这交易公平得让人感动。
一个有露水的早晨,鸟在学飞。最小的那只犹豫太久,等兄姐都已落在矮树上,它还怯怯地抓着巢边。最后是那母亲啄了它的脚爪,它才跌跌撞撞地冲出去——那不算是飞,更像是一颗心急切地投向等待的怀抱。我站在廊下,看得眼睛模糊——在这座亿万年的山里,一个生命完成了它最初的飞翔,而我何其有幸,成为唯一的见证。
还有树。树是山的日记,年轮里藏着所有风雨晴晦。
松树最适合写在扉页——它总是选择最险峻的位置,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证明,孤独可以如此高贵。那些虬曲的枝干,是时间凝固成的姿态。月光好的夜晚,我会坐在松树下,听松针与风说的悄悄话。它们谈论百年前的一场大雪,谈论某只松鼠的恋情,声音细细的,绵绵的,像祖母念诵的往生咒。
枫树是热烈的。秋天它们把整座山变成新娘的盖头。但枫叶红得最艳时,底下已经开始干枯——美好的东西大都如此,极致处便听见衰亡的脚步。
槐树让我想起小学的语文老师。五月花开,它的香气不咄咄逼人,而是慢慢地浸润,像最好的教育,潜移默化。我在槐树下读完《大雪将至》,花瓣落在书页上,做了最天然的书签。
最震撼的教诲来自一株断松。那场大雪下得突然,天地回到太初般的白。寂静里,“咔嚓”一声像天地裂开一道缝。我循声望去,一株老松的侧枝不堪重负,断裂处露出森白的木质。那伤口让我心惊,仿佛听见了大山的叹息。
半月后再次经过,我几乎认不出它——断口处抽出的新芽,嫩得透明,在残雪映衬下像一簇小小的火焰。它什么都不说,却比任何经典都更有力地告诉我:生命真正的力量,不在于避免伤害,而在于带着伤痕继续生长。
我的山居不必是苦修。下山三五里,就有炊烟袅袅的小村。村里多是老人,他们的时间比城里慢好几拍,足够让一壶茶从滚烫喝到冰凉。
王老汉住在村东,儿女在深圳打工,三年没回来了。他的故事像山泉,随时能涌出来。他说老虎最后现身是1953年谷雨,“那畜生看了我一眼,黄澄澄的眼睛,像两盏灯笼”。他说山腰的庙供的不是佛,是个跳崖成仙的女子。他最爱讲游击队的故事,“就在你这屋子后头,埋过电台哩”。我给他带城里的糕点,他给我装自家炒的野茶。交易完成,我们就坐在门槛上,看云看山,一言不发也能过一下午。
李婆婆的米酒是山中一绝。重阳节前,她院里的酒缸排成方阵。蒸糯米那几天,整个山谷都是甜香。她教我辨认酒曲的好坏,“要中间红圈圈的,像蛇眼睛”。我打酒时,她托着我的手说:“山养人,人也要养山。”她的手心粗糙如树皮,温暖如春日。
还有那些流动的风景——采药人老周,总在谷雨前后上山。他的背篓是个移动的药房,每味药都有故事:“七叶一枝花,深山是它家。疮痈如遇此,一似手拈拿。”他念叨给我听,调子苍凉如山谷里的风。游客大多在周末出现,迷路的那个大学生,在我这里喝了三杯茶才定下神。指路后他再三道谢,仿佛我不是指了条下山的路,而是指了条人生的路。
住在山里,才懂得什么叫顺应。
春天最先感知的不是眼睛,是皮肤。风突然就软了,像婴儿的手。杜鹃开得不管不顾,红的像血,白的像雪。但山花不争,樱花开时梨花谢,各有各的时辰。一场春雨后,花瓣贴在地上,拼成短暂的地毯。蜜蜂误入书房,在玻璃上撞出响声。我推开窗,看它晕头转向地飞向野樱,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各自有路。
夏天的雨有戏剧感。开场是风,把所有的叶子翻过来,露出银白的背面。然后是雷,从远山滚过来,像天神推着空油桶。最初的雨点很大,砸在尘土上绽开一朵朵小花。很快就连成雨幕,山与云混成一片。我坐在廊下听雨,想起蒋捷的词: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”而今我在山中听雨,鬓已斑,心已淡。
秋月是另一种太阳。它的光不灼热,但更通透。石阶像铺了盐,树影成了水墨画。夜行不需要目的,行走本身就是意义。某个月夜,我登上北峰,看见月亮大得不像话,清辉如牛乳倾泻。那一刻忽然明白,为什么古人说“嫦娥应悔偷灵药”——这样的美景,独享确实是一种惩罚。
冬雪让时间停驻。第一片雪花总在深夜飘落,像试探的先锋。等早晨推门,世界已完成换装。鸟雀的爪印像竹叶,偶尔能看见野兔的足迹,一圈一圈,仿佛在雪地上画符。屋檐的冰凌慢慢生长,正午时分开始滴水,叮咚作响,是冬天的心跳。围炉读书成了每日功课,炭火噼啪,茶烟袅袅,偶尔抬头,看见窗外静止的雪景,会觉得此刻便是永恒。
山居当然不全是诗意。
水源不稳定,旱季要去更远的山涧挑水。冬天要是柴火准备不足,只能裹着棉被读书。种菜更是学问——青虫总在夜间偷袭,蚜虫像移动的灰尘。有个深夜,我被窸窣声惊醒,打着手电筒巡看,原来是一只刺猬在偷吃南瓜。我们对峙片刻,它继续啃,我回去睡觉——在这山里,它才是原住民。
但这些艰辛反而让人踏实。当亲手拔出的萝卜带着泥土的芬芳,当亲自砍的柴在炉中燃起熊熊火焰,当挑来的水在壶中沸腾——这种与万物直接的联系,是现代生活早已遗失的魔法,让人沉浸其中不想出来。
最深沉的时刻总是在深夜。山风路过窗棂,留下远方的消息。这时最适合与古人对话——王维的竹里馆、陶渊明的东篱、寒山子的石壁,都在这样的夜里变得真切。他们见过的月,吹过的风,也许正透过时间的帷幕,轻轻拂过我的面颊。
我若住山,不是逃离,而是回归。
城市教会人竞争,山教会人共生。看蘑菇在雨后生长,听竹笋拔节的声音,观察蚂蚁如何搬运比身体大数倍的食物——这些看似无用的时光,都在重塑我对生命的认知。
山让人谦卑。面对亿万年的岩层,千年的古树,个人的悲欢像露水一样短暂。但山也赐予勇气——那株断松的新枝,那对山雀的坚韧,都在诉说生命本身的强大。
在山里,最神奇的是感官的复苏。眼睛能分辨十几种绿,耳朵能听懂风带来的不同消息,嘴巴能尝出山泉里矿物质的细微差别。那些被城市磨钝的感知,在山中一一苏醒。
此刻,云还在山腰缠绕,像未写完的诗句;鸟鸣依旧准时响起,像忠实的守夜人;老槐树在风中摇曳,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而我,已然在路上了——不是走向山,而是走回山。仿佛不是未来的计划,而是前世的记忆,或是生命最初就写好的约定。
这山,一直在那里等待。等待一朵云完成它的缠绵,等待一窝雏鸟学会飞翔,等待一棵断松抽出新芽,也等待一个游子,认出他真正的故乡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