幼小时,总困在一份隐秘的自卑里,心中总会暗自埋怨爹娘:为何偏偏把自己降生于贫穷落后的乡村,感觉乡村和农民出身,就是贴在身上,无论怎么撕扯也无法消除的卑贱标签。
尤其后来到县城读书,看城里同学衣着光鲜、零食精致,再想起自家田埂上的面朝黄土背朝天,终年劳作不得闲,却依旧吃不饱、穿不暖的父母,尤其想到以后的出路,便忍不住更加埋怨命运的不公——为什么我就不能出生在繁华的城市,为什么我的父母不能是挣钱的工人,或者有权的当官的?特别是城里同学说话带着一种好听的尾音,心里便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,倏地缩紧,那股混着羞惭与不甘的自卑,便从这缝隙里,一点点,丝丝缕缕地渗出来,漫成一滩无可言说的苦恼,让我苦不堪言。
后来书读得多了,眼界渐渐开阔了,才恍然醒悟:人生最公平的地方,或许就在于出身的无可选择。一个人压根就无法自己挑选出生地,也无法预定父母,就像种子无法选择土壤——有的落在肥田沃土,有的落在盐碱荒坡,但种子能否发芽、能否生长,终究要看自己是否愿意向下扎根、向上生长,是否抗击住自然的风雪雨霜,顽强生存,进儿摧枝绽叶、开花结果。
出身是命运的起点,却不是人生的终点,真正能改变命运的,是接纳既定的起点后,那份不肯认输的发奋与坚持。自己能够做的,唯有发奋读书,改变命运。
我的童年、少年,乃至青年时代的一大截,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故乡那片土地。如今回想,那实在不能算是轻快的岁月,田埂上的赤脚奔跑,脚下是硌人的土坷垃;月光下追逐打闹的往昔,总也驱不散白日饥肠辘辘的感觉。可偏偏就是那片曾经让我厌恶的乡土,赋予了我开朗、真诚、质朴和善良的品质,给予了我扎根大地的定力与直面风雨的底气,塑造了我对平凡生命的敬畏与对烟火人间的热爱,锻造了我在苦难中坚韧生长、在回望中懂得感恩的生命底色——那片土地上的晨露滋养过我的眼眸,田埂上的足迹丈量过我的初心,乡亲们的淳朴温暖过我的岁月,就连曾经嫌弃的泥土气息,如今都成了我灵魂深处最安稳的归宿。
乡村还赋予了我沙枣树般的性子,能在最贫瘠的地方,牢牢扎下根去,拼着命地,向着那一点光与暖生长。记得有次上兰州参加自学考试本科的论文答辩。掏了200多元的价格,坐了辆特快列车(这是2016年的价格,如今从县城到省城的高铁价,也不过70多元,就是头等票也不到百元,明显被宰了),上车后却被告知无座位。咋办呢?我找到餐厅,看到有一筐鲜嫩碧绿的小白菜,有厨师正在摘菜。便主动帮忙,一筐菜摘完后,换来了在餐厅就坐的便利。同伴是位年轻的教师,不屑于放下架子。只能是站在过道边,一路摇晃着到了省城。它给了我土地般的底色,淳朴,厚重,教我到如今,仍傻气地相信人与人之间那份不掺假的善意,珍视危难时伸过来的那一双援助的手。它也让我懂得了,对一株幼苗,一只麻雀,一盏灯火,一条虫子,一树鸟鸣,一地麦子……都要存着敬畏,因我亲眼见过,一穗麦子从下种到归仓,需要多少日头的曝晒、多少汗水的浇灌,那是一种沉默的、近乎固执的坚守。
于是,为了逃脱土地的束缚和牢笼,我拼命读书,明白唯有考上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!为此,连续补习多年——确实难为了我的父母,那么些年的默默付出,任劳任怨的供我读书!每年,仅离录取分数线差那么一点点。平时考试还算不错,但一上了考场,就发挥失常。因是种子选手,大有希望。自然,到哪里参加高考补习,是不要一分钱的补习费的。但自己的生活费、学习资料费等需要自理。但结果总是差强人意,年年让老师们和家人失望。最后虽与正规的大学无缘,却赶上了市里的一项政策,从我们这些落榜生里,拣选出一批成绩好些的,委托当年的甘肃联合大学,委托培养成紧缺的英语和数学教师(美其名曰委培生)。
当年,我们在位于段家滩10号的兰州商学院读书。睡在商学院的大学宿舍楼里,上课在商学院的正规教室(一直固定不变),吃饭在商学院的大学食堂,自然,学生证和校徽也是商学院的,也可听取大礼堂的各种讲座。但我们却不是他们学校正规录取的学生,自然,毕业证也不是商学院的,而是甘肃联大的。有次,我们凭学生证浑水摸鱼到语音室去练习听力,已然去过两次都没有说啥。第三次却被驱赶了出来,因管理的老师发现我们的出现,让原本刚好够用的教室,人满为患,一查,才发现我们的身份有些“可疑”,并非商学院正式学生,故此驱赶了出来。自知理亏的我们呢,只好灰溜溜跑出来,再也不敢去了。
读的是英语专业,却自幼酷爱文学。到了大学,便和商学院几位志同道合的文友联合,创办了当年商学院的校文学刊物,起名为《晨光》,并由他们推荐,担任了两年的校刊主编。自己写稿,也组稿约稿并改稿,每学期刊印一期,栏目有小说散文及诗歌等。只是社长和副主编毕业后就再也无啥交集。作为诗人的天泽弟是诗人,工作后还不知怎么联系上了我,寄送过一张贺年卡,尔后就失去了音讯。
我们虽则名不正言不顺,但毕业后,却由县政府专门派大巴车,将我们全部接了回来(邻居西北林学院毕业的同学,就没有这样的待遇,还是蹭我的“专车”回家的),记得还在当年的政府招待所,舒舒服服住了一晚,且晚餐由县上领导出席了丰盛宴会,并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,鼓励我们要好好工作,报效家乡,为培养更多的人才而努力,那份被重视的荣光,至今历历在目。那一刻,坐在喧腾的宴席间,我心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——仿佛出走两年,终究又被这片土地认了回去。末了美美招待了一顿,尔后由县教育局协商,将我们分配到了各乡村中学。而现如今的大学生,大多则毕业即失业,还要参加考试选拔,才可工作就业。
起初,我被分到一所乡村中学,教初中英语。许是心底那份从土地里带来的执拗,我教得极为认真。夜里无事,便提着那个笨重的录音机,去给住校的学生们免费补课、义务辅导他们读英语,一遍又一遍地领读单词,纠正发音。后来,连学校附近人家的孩子也跑来,小小的教室里,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,和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。那年的中秋,我那张小小的办公桌上,竟堆满了学生们送来的月饼,式样不一,厚薄不等,都用报纸包着。我至今也不知道,那喷香的一块块月饼,究竟是谁,在什么时候,悄悄放下的。那份无声的、厚重的情意,比任何犒赏都更令我动容,也让我更为认真地教书育人。
那几年的乡村生活,我广泛阅读,勤耕不辍,感受着乡村,品味着乡村,让自己的心灵,栖息在乡村的土地上,剔除芜杂,剔除虚妄,还原成最初的质朴。在这片土地上,农人们辛勤耕耘,汗水滴落在土地里,滋养着希望的种子。春种时节,他们弯腰播种,满心期待;秋收时分,他们笑逐颜开,收获满满。那粗糙的双手,捧起的不仅是沉甸甸的果实,更是生活的馈赠。他们与土地相依为命,用朴实和勤劳谱写着生命的乐章。但他们从不怨天尤人,从不吝啬对土地的赤诚。我从乡土里尽情感受人情的温度,从乡俗里触摸岁月的肌理,从乡愁中品味心灵的归依。
再后来,我从乡村调到了县城,粉笔一拿,又是二十多年。直到知天命的那年,才转了行,做起群众文化的工作。这倒让我有机会,更真切地跑遍了全县乡镇的角角落落。就连那些藏在山坳里、浸着烟火气的犄角旮旯,也都留下了我的足迹。我看到的,不再是童年记忆里那层温情的薄纱,而是农民们那依旧被沉重的生活压着的脊梁,是那依旧在风霜里挣扎着的、我的父老乡亲。
说到底,人这一生,其实都在寻找自己的根。而那根,早已深深扎在故乡的泥土里,藏在舌尖的余温里,刻在血脉的记忆里。
散文家周国平在文章中写道:“一个人的童年最好是在乡村度过。一切生命,包括动植物,人,归根到底都来自土地,生于土地,最后又归于土地……农村孩子有许多同伴,他们与树、草、家畜、昆虫进行着无声的谈话,他们本能地感到自己属于大自然这一生命共同体。”年轻时总想逃离的乡村,到头来却成了魂牵梦萦的归宿;曾经嫌弃的出身,最终成了生命中最坚实的支撑。那些在田埂上奔跑、在烟火中感受温暖的日子,不仅滋养了我的生命,更塑造了我后来面对困境时的勇气、写作路上的初心,提供给我源源不断的素材和题材,以至于如今,常常在魂牵梦萦中,依旧是乡村的人和事。以至于我的文学创作,也基本上围绕乡村展开。我的三本散文集《永远的麦子》《最乡村》和《麦语》,绝大部分描述乡村往事人物、景色、风俗人情和物产等。如今到街上和市场上卖菜与购物,只要发现有乡村来的老爷爷、老奶奶,基本上不讲价,说多少就掏多少。常被妻子埋怨,说我是帮盘缠的。我不回答,只能笑笑。
有人说:你的灵魂在哪里,你的笔就在哪里。窃以为:散文创作要像农民种庄稼一样,要真情实感,来不得半点偷奸耍滑,虚情假意;要真心付出,投入一定的精力、心血和汗水,才会有所收获;要坚持不懈,矢志耕耘,不能三心二意,半途而废。我像一头老牛一样,从2007年在《乐鱼网页版登录入口论坛》这块热土上耕耘,迄今为止,差不多有十多年时间了(其间离开过几年)。农民种了麦子,就要用心锄草,细心浇水,精心呵护,成熟了,汗水中割倒在地,捆成麦捆儿,拉运到麦场上,先摞垛,捂一捂;再扯垛,摊场,扬场,打碾下来,做到颗粒归仓,才心满意足;要全身心与情感投入,不能有丝毫懈怠。就像村上的邵大爷,是全村每天起的最早、最勤快之人。我背上书包上学时,人家早就拾了一筐粪,堆积在了他家的地旁。碰见我时,又捡拾了半筐粪了。他家的地里农家肥上的足,浇水很及时,麦子长的黑黝黝的,且棵棵粗壮,一根杂草都找不到。且成熟后,他是一镰刀一镰刀收割——后来,其他人家都用康拜因收割打碾了,他还是沿用传统方式打碾。说机器打下来的麦子不干净,浪费太多。自然,颗粒饱满的小麦,成为村上许多人家竞相交换的籽种。但,籽种是换来了,他那样的投入却差强人意。你怎样对待一地麦子,麦子自然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,收入自会大打折扣。
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起点,但可以选择如何对待生命的底色。终于明白了,我从未真正意义上“逃离”那片乡土。其实,我知道,所现在拥有的一切,我的坚韧品质,我的拙朴文字,我之所以能有所建树和取得一点点成就,成为今日之我,其根源,离不开生我养我育我长大的那片乡土,以及故乡的父老乡亲。
这农民情结,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。它是我生命的底色,是我文章的魂灵。我是农民的儿子,这是一件如今终于可坦然宣告,并且引以为傲的事情了。那片养育我的黄土地,不仅给了我挺直腰杆的底气,更给了我笔端流淌不尽的温情与力量。
活到这岁数,早已不再为乡村出身而自卑,反倒深深感激这份命运的馈赠。那些曾经让我苦恼的经历,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底色。我开始懂得,父母的老实巴交不是笨拙,而是最质朴的善良;乡村的贫瘠不是缺憾,而是最深刻的修行。我稚嫩的笔触一直在乡村落墨,以故土为泉源挖掘,只为打捞那些散落在田埂、灶台与屋檐下的光阴碎片,让泥土的芬芳与人心的温热,在字里行间生生不息。我在文学创作中一遍遍回望乡村,乡土怀旧系列、本色本真乡村生活系列等散文,都是对根土的深情告白,那些乡村往事、人物风物、风俗人情,是我永远写不尽的题材,也是我精神世界最丰饶的土壤。
原来,所谓农民情结,从来不是对贫困的缅怀,而是对根的敬畏;不是对过往的沉溺,而是对生命本质的坚守。出身或许会决定我们人生的起点,但那些从根土中汲取的力量、那些在乡村烟火中沉淀的品格,会指引我们走向更远的远方。就像土地不会因为贫瘠而停止孕育,我们也不该因为起点不同而放弃生长。
乡村于我,早已不是地理上的故乡,而是精神上的原乡。它赋予我的坚韧如沙枣,淳朴如土地,敬畏如草木,这些品质如同深深扎入土壤的根,让我在后来的人生中,无论遇到多少风雨,都能保持内心的安宁与力量。
它让我懂得,生命最坚韧的力量,源于在贫瘠中扎根的执着——如同那些耸立在八步沙的沙枣树,越是土地贫瘠,越要把根扎得深些、再深些,方能抵御世间风雨;它让我明白,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,是不掺杂质的善意与扶持,如同乡亲们农忙时的互帮互助、邻里间的守望相助,纯粹得像田野里一缕缕的风。它更让我对草木生灵常怀敬畏,知道每一粒粮食的收获,都离不开日夜的坚守与默默的耕耘,没有不劳而获的奇迹,只有日积月累的沉淀。
我有一颗农民的平常心,明白自己的平凡与简单。如今退休了,再返回老家,站在乡村的田埂上,物是人非。那些鲜活而生动的画面,连同一起长大的乡村少年,早已变了模样。土地依旧是那块土地,但从早先的小块地,通过集体大会战,以及平田整地,成为了大块条田,再演变为小块地——承包责任制实行后,按照人口多寡,分给相应的地。人口多,自然地块就大;人口稀少,自然地块也窄小。近几年,土地又被种田大户承包了,为大型机械耕作方便,又把所有的地埂都铲除了,由推土机推成更平整、比农业社与生产队更大的长条地块。而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那些人,早已老态龙钟,不是打麻将打法光阴,就是出门在野地和沟渠边割些青草,喂养几只羊。儿子姑娘有出息的,在外地成家就业的,就跟着子女生活,接送孙子上下学——完成任务后,再落叶归根,静静在村里打法最后的光阴。看白杨树依旧枝繁叶茂,看土地依旧滋养万物,心中唯剩下感恩:感恩父母的养育,感恩乡村的馈赠,感恩那段曾经让我自卑、如今却让我无比珍视的岁月。
我是一个乡土情结和乡愁很重的人,乡村永远是我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。我的文字,似乎总也绕不开那一片深情的土地。它像一口深井,幽邃、沉静,井口蒙着青苔,井壁上爬满了岁月的褶皱。我伏在井沿,朝下望了半个多世纪,却总也望不到底。每每觉得笔力将尽,文思枯涸时,只消再向那井中凝神一望,便又能听见水脉隐隐的流动,看见那暗沉的水面上,倏地又泛起一个新的、活生生的影来——是某个早已遗忘的乡人的面孔,是一句飘忽在风里的俚语,是一缕多年前炊烟的乡愁滋味。我在微信公众号的舌尖上的乡愁系列原创散文,都是描述农家简约的一饭一粥、一菜一汤,目前业已五十多篇……只要我拿起笔,继续从深井中舀上一瓢,那水仍是清冽的,带着泥土的腥气与草木的甘醇。我的绝大多数文章,仿佛生来就带着乡土的胎记,无论如何也洗不脱的。
我这支笔,所能做的,不过是做一个忠实的淘井人。伏在那井沿上,一遍,一遍,将那沉在深处的、闪光的人性与乡愁,以及乡情乡俗乡风等,小心翼翼地,淘洗出来,捧给这人世间看。我知道,只要我还写得动,这口井,便永远不会干涸。
根在土中,心便有归处;守住底色,人生便有方向。这或许就是农民情结给予我的最终启示:接纳生命的起点,珍视根土的滋养,方能在岁月长河中,活得坚韧而从容,活得真诚而丰盈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