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看到的世间万物,无一不是容器。它们或大或小,或圆或方,或实或虚,或轻或重,皆有所容,亦有所漏。这认知不知何时潜入我的意识,待到察觉时,已然根深蒂固,成了我观照世界的一种方式。
放眼观湖。湖泊便是极好的容器,它盛着天光云影,盛着游鱼水草,盛着雨雪风霜。春日里,湖水涨了,漫过青石的堤岸,仿佛要溢出似的;到了盛夏,却又浅了下去,露出褐色的湖床,像是被谁舀去了一大瓢。人们总说湖是大地之眼,我倒觉得它更像一只陶碗,盛着岁月的酒,时而满溢,时而将涸。湖边常有垂钓的老者,他们的水桶亦是容器,盛着几尾挣扎的银鳞,盛着半日的闲适与期待。有个老翁告诉我,他在这湖边坐了四十年,钓上的鱼都放回去了,钓的不过是片刻安宁。他的鱼篓永远是空的,却又永远是满的。
举头望月。月亮何尝不是容器?它悬于中天,圆了又缺,缺了又圆。圆时如银盘,盛着人间的相思与团圆;缺时如银钩,勾起了多少离愁别绪。李白说“举杯邀明月”,是将月亮当作酒友了,而酒杯与月亮,皆是容器,一个盛着浊酒,一个盛着清辉。儿时总以为月亮上真有广寒宫、桂花树,还有那只不知疲倦的玉兔。长大后才知道,月亮盛的不过是亿万年的寂寥,还有人类代代相传的想象与诗情。月下的花瓶更是妙物,它本是无情瓷土,只因插了几枝梅、数茎兰,便陡然有了生气,盛着春色,盛着幽香,盛着主人一时兴起的情致。国庆节假期去湖南旅游,在怀化博物馆里我曾在一只宋代青瓷瓶前驻足良久,裂了,用金箔修补,裂纹成了金线,反而更显珍贵。人说这是“金缮”,我觉得这是容器在诉说它的故事——盛过什么,碎过什么,又被什么修复。
水壶在炉上嘶鸣,它是水的临时居所。水在其中受热、沸腾,化作白汽,从壶嘴逸出,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这狭小的囚笼。记得祖母的铜壶总是擦得锃亮,壶身映出她忙碌的身影。清晨的水汽氤氲中,她为我们沏上一壶茉莉花茶,那香气至今还在记忆里弥漫。时钟则是时间的容器,它的指针一圈圈转动,将无形的时间具象化、量化,分装进每一个格子里。人们盯着时钟,仿佛真能看见时间似的,其实看到的不过是表盘上的数字与指针的舞蹈罢了。那只躺在抽屉里的老怀表,曾经是祖父最珍爱的物件,表盖内镶着祖母年轻时的照片。活着时,他说这表盛着他们一辈子的光阴,每次打开,都能听见岁月流淌的声音。
还有树。树是生命的容器,它的年轮里藏着一圈圈的光阴,它的枝叶间住着四季的风雨。春日发芽,夏日成荫,秋日结果,冬日凋零,树将自己的生命分装进不同的季节里。常有孩童攀爬树干,他们的欢笑声便装进了树的记忆里,待到数十年后,这孩童已成老翁,偶然路过,抚摸着粗糙的树皮,或许还能听见当年自己的笑声从树洞中隐隐传出。老家院中有棵沙果树,自我记事起就在那里。它盛着我们的童年——哥哥爬树摘果摔断胳膊的哭喊,姐姐在树下读书的侧影,我在树荫下做过的白日梦。后来老屋拆迁,沙果树也被砍了,父亲留下了一段树干,做成一只木碗。他说这是把大容器变成了小容器,盛着的却是一样的记忆。
石头看似冥顽不灵,实则也是容器。它盛着亘古的沉默,盛着地底的秘密,盛着风雨侵蚀的痕迹。山涧中的卵石被流水磨去了棱角,变得圆润光滑,像是被岁月的手掌反复摩挲过的念珠,每一颗都盛着一小段河流的故事。我曾捡回一块奇石,状如心脏,中有孔洞。放在耳边,竟能听见风声,仿佛盛着远山的呼吸。父亲说石头记得一切,只是不说。现在想来,故乡的山岩何尝不是巨大的容器,盛着祖先的骨骸,盛着古老的传说,盛着永不消散的乡音。
鸟儿的嗉囊是食物的容器,鸟巢是家庭的容器。春天里,燕子归来,在檐下衔泥筑巢,那小小的泥碗盛着嗷嗷待哺的雏鸟,盛着成鸟的辛劳,盛着生命的轮回。一列奔驰的火车更是巨大的容器,它装着远行的游子,装着归乡的旅人,装着离别的泪水与重逢的欢笑。记得第一次离乡时,绿皮火车缓缓驶出站台,我靠着车窗,看故乡在视野中渐渐缩小,最后变成一个点,装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。火车隆隆向前,车厢里有人打盹,有人看书,有人望着窗外发呆,每个人都像是一个移动的容器,盛着自己的故事,奔向未知的远方。
马匹的鞍袋里装着干粮与水囊,马背上驮着牧人的梦想与歌声。电视上,我见过牧民转场的撼人画面,马队绵延数里,仿佛整个民族在迁徙。老人说,蒙古包是移动的容器,盛着游牧民族千年的生活方式,无论走到哪里,只要支起蒙古包,就是家。这话让我想起故乡的小船,也是水上的容器,盛着渔家的悲欢,盛着运河的流水声,盛着月光洒在河面上的碎银。
而故乡,无疑是最大的容器了。它装着我们的童年、我们的记忆、我们的根。故乡的容器不是冰冷的器皿,而是有温度的怀抱。它装着村头的老槐树,装着村口的小桥流水,装着母亲的呼唤与父亲的背影。故乡的容器是如此博大,以至于无论我们走到哪里,都逃不出它的范围;它又是如此细腻,连最微小的童年记忆都能替我们妥善保存——那块偷摘的西瓜的甜,那次逃学被抓的怕,那个邻家女孩明朗的笑。
每年春节,返乡的人流如潮水般涌向车站机场,每个人都是容器,盛着这一年的酸甜苦辣,盛着给亲人的礼物,盛着积攒了一年的思念。列车到站时,那些容器仿佛瞬间打开了盖子,情感喷涌而出,化作泪水、欢笑和紧紧的拥抱。这时才明白,故乡这个容器之所以永不枯竭,是因为总有游子不断注入新的故事、新的情感。
我自身又何尝不是一个容器?曾经装过少年的豪情,如波涛般汹涌,想要漫过堤岸,改变世界的轮廓;后来装过青年的孤独,如夜雾般弥漫,在异乡的街头徘徊,寻找一盏熟悉的灯火。如今,这容器已被岁月磨去了不少棱角,容量似乎也小了,不再追求装下整个江湖、全部星辰,只愿安安稳稳地盛放一颗爱故乡的心。这颗心不大,却足够沉甸,使得整个容器都有了重心,不再轻易倾覆。
这早已不是秘密。每个人都是一个容器,装着各自的故事、各自的情感、各自的故乡。我们相遇时,便是容器与容器的相碰,有的发出清越的回响,有的只是沉闷的一击,然后各自分开,继续盛装各自的旅程。有些容器精美如古董瓷器,有些质朴如陶土瓦罐,但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盛装着生命的内容。
容器的命运就是不断地装满又倒空,倒空又装满。如同故乡的那口老井,汲走一桶,又渗满一桶,永远有新的水补充进来,却永远带着地底深处的味道。我们这些容器,最终能留下的或许不是装过什么,而是被什么塑造过形状——正如陶土被手塑造,玻璃被气流吹制,钢铁被斧锤锻打。
人生的尽头,我们这些容器终将破碎,所盛之物重归天地。但或许,这就是容器的意义——不是永久占有,而是短暂盛装,让无形之物有了片刻的形态,让流逝之物有了瞬间的停留。就像雨后的荷叶盛着水珠,风一吹就散了,但在那短暂的时刻,它完美地盛住了一整个天空的倒影。
如此想来,每一个容器都是珍贵的,无论它盛的是波涛还是孤独,是欢笑还是泪水。因为它们都在履行着容器最原始的使命——承载生命本身的重量,直到不能再承载为止。
而爱故乡的心,或许是这容器最后,也是最好的盛装。它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减少,反而越陈越醇,如同老酒,在岁月的容器中静静发酵,散发出永恒的芬芳。每当我闭上眼睛,就能看见故乡的轮廓——那最大的容器,盛着青石板路,盛着炊烟袅袅,盛着端午的龙舟,盛着中秋的明月,盛着所有离去和归来的人。
在这无尽的容器之海中,我们都是漂泊的瓶筏,盛着一点星光,一点记忆,一点爱,在时间的洋流中缓缓前行。或许有一天,所有的容器都会回归大地,但那时,大地本身不就是一个更大的容器吗?盛着山河湖海,盛着生生不息的生命,盛着永恒轮回的四季。
而我,这个小小的容器,终于明白:最大的智慧不是能装下多少,而是知道该装什么;最大的幸福不是永远满溢,而是曾经盛过美好。如此,即便有一天容器破碎,内容物洒落一地,也会化作春泥,滋养新的生命。这,便是容器的宿命与荣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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